徐阶已在无逸殿守候两天了,皇上多半都在昏睡,偶尔睁开眼,就是问“王金安在”。道士王金在旁斋醮祈福,皇上一醒,他即奉上药丸,让皇上服用。眼看到了用晚膳时分,皇上还在昏睡,司礼监掌印太监滕祥吩咐小火者为徐阶抬来食盒。徐阶用餐毕,滕祥把他拉到殿角,依照太监称呼阁臣的惯例,低声道:“徐老先生,万岁爷……”他指了指御案上堆积的文牍,“徐老先生看,压这么多,咱不敢批红,会不会耽搁了事体?”
“喔,滕老公公所言,乃公忠体国之语。”徐阶道。
滕祥建言道:“徐老先生,叫咱说,这些个文书,既然内阁已然替万岁爷拟旨了,咱就照内阁拟票批红吧。”
“滕老公公所说,也是老夫所想。”徐阶说,“兹事体大,还是请示皇上后再说吧!”
滕祥以为,未经皇上口谕朱批文牍,责任重大,徐阶不愿承担也在情理之中,就不便再言。
两人默默回到御榻前,见皇上没有苏醒的迹象,徐阶让滕祥先退出,他和王金两人守候在御榻旁。过了小半个时辰,徐阶悄然走到御案前,从一摞文牍中找出胡应嘉弹劾高拱的奏本,摆在最上面,回身向王金招招手,领他走到殿角:“道长,老夫要先回直庐,若皇上醒过来,御案上最上面几份文牍,都很要紧,请道长拿给皇上御览。”
“元翁,这可使不得哩!”王金摆手道,“倘若是捷报,还可读给皇上听,其它的,怎敢报闻渎扰?皇上不能受刺激,这个,元翁能不体谅?”
徐阶脸色陡变,气呼呼地说:“那好,老夫就在这里守着,待皇上醒来再说。”
“王金何在?”御榻上传来呼唤声。
“陛下,王金在。”王金忙跑过去,轻声说,“陛下用膳如何?用了膳,再进药为好。”
皇上吃力地摇了摇头。
“陛下!”徐阶往前凑了凑,以恳求的语调说,“有几份文牍,臣敢请陛下御览?”
皇上睁眼看着徐阶,茫然无所示。
王金吃惊地瞪了徐阶一眼。他不明白徐阶何以在这种情形下还硬要皇上御览文书,这不是促皇上速死吗?
举朝最怕皇上死的,莫过于王金了,一旦崇道的皇上驾崩,作为道士,会有怎样的结局,他不敢也不愿想象。他横下一条心,为保皇上之命,也就不再避嫌,进言道:“陛下龙体要紧,批红的事,就让司礼监按内阁票拟办吧,待陛下康复了,再来检查他们办的妥不妥。”
“也…好。”皇上以微弱的声音,含糊回应说。言毕,又闭上眼睛,昏昏睡去了。
徐阶“哼”了一声,甩了甩袍袖,一言未发,出殿而去。
对胡应嘉的弹章,内阁拟旨,只能照例慰留高拱。如果司礼监照内阁票拟批红,则胡应嘉的弹劾,岂不是白费功夫?徐阶急欲请皇上亲自过目,一旦皇上御览胡应嘉的弹章,那么……可恨的是,道士王金居然侍宠而骄,在皇上面前进言,要司礼监照内阁票拟批红。徐阶暗中咬牙道:“妖道!你等着!”
过了一天,胡应嘉的弹章连同高拱的辞呈及内里批红,就见诸邸报了。皇上到底没有御览弹章,是滕祥照内阁所拟批红。
徐阶只好命中书舍人到高拱家里,禀报他胡应嘉的弹章已奉朱批“著拱照旧供职”,请他到西苑当直。
高拱紧绷的神经这才松弛下来。
他刚到直庐,尚未坐定,却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响起,抬头向外一看,一干人等簇拥着徐阶走了过来。
“喔呀新郑,受委屈了!”一进高拱直庐大门,徐阶就抱拳说。
高拱只好迎了出来,施礼道:“有劳元翁。”
徐阶挥手让左右退去,他和高拱一同走进室内,隔几坐下,开口道:“新郑,不必计较。国朝的宰辅,谁免得了言官的论劾呢?”
“我是无所谓,只是言官论劾,得有底线,不能深文周纳存置人死地之心。”高拱愤然道。
“呵呵,新郑想多了!”徐阶道,“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老夫看后只是一笑而已。海瑞骂皇上,皇上发雷霆之怒,老夫也调息了,何况这些小事?老夫不会允许伤害到新郑。老夫也想处分胡应嘉,但若处分他,必有科道站出来为他说话,反而把事体闹大了,刻下圣躬不豫,闹出事来,对新郑更不利。”
“处分不处分胡应嘉,我不便置喙,也无关大局。”高拱淡然道,“这几天,我闭门反思入阁半年多来的所言所行,也觉有失当之处。思维再三,有几句话欲向元翁陈之。”
“喔?”徐阶露出惊讶的表情,“新郑,都是为了国事嘛,老夫岂不体谅?”
“元翁,此后元翁欲做之事,我高某不再置喙。”高拱以诚恳的语调说,“也请元翁对我主张的一二事,予以支持,至少不阻拦。”
徐阶沉吟良久,说:“请新郑明言。”
高拱道:“元翁,北边情势严峻,虏酋俺答在板升筑城建殿,边民逃板升者日增,防御压力甚大。刻下国库空虚,民力已竭,防御北虏已捉襟见肘,况两广、东南乎?从大局通盘考量,为北边计,为财用计,为东南绅民生计计,开海禁,是时下最佳选择!”
“不能再等等?”徐阶问。
“皇上不豫,内阁主政,当有所作为。”高拱说。
徐阶捻着胡须,沉吟道:“恐科道群起反对,不好收场吧?”
高拱道:“元翁,位在中枢者,明知举措利大局、利生民,不能因为忌惮物议而缩手缩脚。”
徐阶眯起双目,沉吟良久:“新郑,开海禁事,老夫不反对,若新郑坚持,不妨试试看吧!”
高拱感激地抱拳致谢,又道:“元翁,有句话,说出来可能是死罪,但既为辅臣,也不能不说。历来君王事,都要有所准备,按例,内阁要秘密起草遗诏,如在遗诏里把开海禁之事写进去,此事可成。”
徐阶露出惊恐的神情,摆手道:“喔!新郑,说不得。今上不比列祖列宗,今上是相信长生不老的,内阁岂敢预为拟遗诏?若走漏风声,吾辈死无葬身之地矣!”
“怎么可能走漏风声?”高拱争辩说,“身为阁臣,这个规矩都不守,那还配做阁臣吗?!”
“新郑,此话题到此为止!”徐阶说着,起身告辞,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新郑,近日东厂密奏,言许多妖寇潜入京城,皇上已密令锦衣卫并京营官军秘密搜捕,已搜捕多日,却一无所获,敝宅已雇武键士备非常,新郑也要多加小心。”
高拱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徐阶一走,他即吩咐书办:“明日我到文渊阁轮直,让礼部司务李贽去见我。”
徐阶回到直庐,召书办姚旷到内室,吩咐说:“你去翰林院,知会张叔大,今日入亥时到直庐来见。”
天寒地冻的时节,深更半夜来见,好像偷偷摸摸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姚旷以为听错了,问:“亥时?”
“亥时!”徐阶重复说,又叮嘱道,“不许走漏风声!”
作者维衡说:提醒大家,不同身份的人,对同一个人、同一件物,称呼不同。比如,太监对公文,叫文书;外臣则一般不这么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