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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上午,杨铮又跟月盈学了几十句《千字文》。快到饭点,月盈便去生火做饭。烧上水出来择菜时,见杨铮在细沙上划来划去,却不是写字,而是些横竖线条,就问:“二哥,你在画什么?”
杨铮冲她笑了笑,道:“我瞎琢磨点东西。”说完又低下头一边画一边沉思。
月盈见他神情专注,料想并不是随便画着玩的,因而虽看不明白,却不再发问打扰。可终不禁有些好奇,时不时看去一眼。就见杨铮画了一会,把沙子推平了又继续画,然后又写了许多样式各异的符号,像是文字,却笔画极简,一个都识不得。
待月盈把菜炖在锅里出来,杨铮又把细沙推平了。这一回画的,看上去比之前简单了许多。月盈看了一会,忍不住问道:“二哥,这是个桶吗?”
杨铮笑道:“你倒聪明,没错,就是个桶。”
月盈奇道:“二哥要做木桶吗?”
杨铮道:“不是木桶,是铁桶。昨天去山上,我见家里的地浇灌不便,就想有没有简便的法子,不必再一桶一桶的担水那么辛苦。”
月盈见杨铮画的那桶有些细长,与其说是铁桶,不如说是铁筒。如果做得大了,不免过于沉重,人力怕是难以背负。如果做小了,又能起多大作用呢?忍不住问道:“二哥准备用多少铁,做多大的桶?”
杨铮比划着说道:“大约八寸粗细,两尺来长,桶壁么,有两分厚应该就差不多了。大概要用三十七八斤铁。”
月盈不由想,这样的一个铁家伙,不装水就有三十七八斤重,可能济得什么事?
杨铮见她一脸好奇模样,笑道:“这东西好用不好用,现下还说不上。等我身体再好些,咱们去秦州城里找个手艺好的铁匠,做出来试试才知道。”
月盈提醒道:“怕是要花不少银子呢。”
杨铮笑道:“又是银子。不过只要当真能用,又不超过二两银子,应当还是划算的。”
月盈听得越发迷糊了。二两银子可是不少钱了,用来做个桶,二哥居然还说划算。但她有个好处,太过难以理解的东西,索性便不去想。于是不再追问,只等到时见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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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十来天,临近七月底,杨铮的身体已基本康复。似他这样大病一场,能在一个半月里恢复如常,已大大超乎家人之期望,杨大力和张氏不胜欣喜。
此时杨铮已将《千字文》学完,开始和月盈学《百家姓》。
相较于《三字经》,《千字文》虽略短,却无一字重复,且极具文采,堪称绝妙文章,千年来被誉为蒙学第一文。很多蒙童初次感受到诗韵之美好,大多缘自此文。《三字经》虽也用韵脚,相较之下却逊色多了。
至于《百家姓》,虽连文章都算不上,却还是要学的。否则人家说“赵钱孙李”,你不知下面是“周吴郑王”,在读书人当中,是要被当作异类的。
这一天杨百牛又来串门,说明日要到城里,问他家有没有农具要修补。秋收在即,随后又要种麦,正是一年中最忙的时段之一,农人都要提前作好准备。
杨大力家有把锄头崩了个口子,便请杨百牛带去一同修补。
杨铮盘算着自己要做的那个东西,秋种时正能发挥作用,眼下也该想办法做出来了,便跟父母说,希望能一同去趟城里看望大姐。这一次张氏没有反对,只是细细叮嘱了一番,又让月盈同行照顾好杨铮。
次日一早,杨铮带了月盈,与杨百牛等六七个村人前往秦州城。由于村中要修补的农具不少,不少人家还托他们采买些东西回来,众人走时赶了一辆牛车。
从杨家坪到秦州城,沿着赤峪水北行五里,于赤峪水和藉水交汇之处折而向东,再行七里便可到达。
杨百牛说杨铮身子刚好,让他坐在牛车上省些力气。
杨铮自忖以现在的身体情况,走十几里路确是有些吃力,便依言坐在车尾,背对前行方向。车行起来有些颠簸,却还不至于教人难受。他拍了拍身旁的车板,对跟着车后的月盈说:“来,坐这里。”
月盈微笑摇了摇头。她平日在家一直是青袄灰裙,今日出来则换了青衣小帽,头上的双鬟拢在六合一统帽内,看上去便是个俊俏的小后生。
杨铮朝她伸出右手,在空中悬了一会,月盈终于伸手在他掌上一搭,纵身一跃,坐在他右侧。牛车行进速度较为缓慢,两人看着沿途风景,聊些闲话,颇为悠然自得。杨百牛等村人走在拉车的黄牛左右,说着家事农事,与二人各不相扰。
北行二里多,便到了吕家崖,这是一个五十余户人家的大村落,与杨家坪同属赤峪里。
像江南那般人烟稠密之地,往往一村便是一个里。而秦州这样地广人稀的地方,则常常数村才成一里,有时同里的几个村还离得很远。
杨铮指着道旁一个大门紧闭的院落道:“那便是本里社学,现在除了里老、总甲、里长们有时在那里召集议事,平常只有个看门人,根本没有老师,就是想上学也无从谈起。”
月盈道:“二哥学习神速,用不了多久我便教不了你了。若要科举,还是得正经请个相公做老师,除了读书,还能得些科场经验。”
杨铮点头道:“你说得在理。不过这个先不用急,总得先把该读的书读了。这回进城,咱们看看能不能买几本合用的书。”
月盈点了点头,将这事记在心里。
再向前行一段路,从一个大木桥处过了黄瓜河,走不远便到了天水湖之畔。
当地故老相传,古时候的某天夜里,忽然间狂风呼啸、雷电交加,倏忽又山崩地裂、红光喷涌,旋即有河水自天而落,注入开裂的大地,当异象消失后,此处便多了一湖。
这便是“天河注水”的传说,湖即因此得名。汉武帝时,曾在湖边设天水郡,故而秦州又名天水。
湖中生着一片一片的睡莲,此时仍有些红的、粉的莲花点缀其间。湖水在晴空掩映之下色作湛蓝,山影倒映水光潋滟,望之如画一般。
月盈望着湖中,不禁有些出神。杨铮知是勾起了她的心思,说道:“没来之前,你大概想不到,在西北苦寒之地,尚有这般湖光山色。你若喜欢,等我们回来时,到湖边去转转。此处离家不远,日后天气好时也可时时过来。”
月盈轻轻点了下头,随即想起一事,道:“二哥,你是要去寻那刘半仙的晦气吗?”
水神庙便在天水湖东岸,给杨铮算过卦的刘半仙自然也在那里。
杨铮笑道:“那家伙如果在,不妨去瞧瞧。”
月盈听了,不禁脸现忧色。刘半仙的名头,她这些天也听了不少,至少在这南乡之地算是很响的,又岂会是好相与的。二哥贸然找上门去,别吃了亏才好。
杨铮知她担忧,道:“你放心,我不会乱来的。”
牛车绕着天水湖转了半个圈子,沿藉河南岸向东行去。
杨铮正与月盈说着话,蓦然间看到些东西,不由愣在当场。
月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道旁的一块庄稼地里,长些一片像是高粱的东西,只是叶子要宽大一些,株顶之穗为淡黄色,比之高粱要细小许多,在其杆叶间生着些形如小竹笋般的绿色物事,其端头上还有红白的须子。
田地里的各类庄稼,月盈所识有限,不明杨铮为何发愣,便问:“二哥,怎么了?”
杨铮指着那片地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吗?”见月盈摇头,便回头问道:“百牛叔,那块地里长的是什么?”
杨百牛朝杨铮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道:“那个啊,那是番麦,也有人叫苞谷。”
杨铮听杨百牛话语平淡,显然这东西在秦州并非稀罕之物,便问:“这东西种的人多吗?”
杨百牛道:“应该不多吧。咱们这一带,就天水湖附近有人种,别的地方倒不清楚。”
杨铮点了点头,见田间有个老农,道:“稍等我一下。”跳下车去,快步走到田间,向那老农拱手道:“老丈安好。”
老农见他举止有礼,笑道:“小后生,有啥事啊?”
杨铮问道:“这片地可是老丈家的?”
老农道:“这是刘秀才家的地,我帮他种的。”见杨铮眼中有些迷糊,又道:“刘秀才就是刘半仙。他有功名,我帮他种地,他帮我家的地免些粮税。”
杨铮顿时恍然,心道:“这可巧了,竟然是他家的地。”又问:“这番麦只他家种吗?”
老农道:“是啊,这东西虽然不难养活,可一亩地才出五斗粮,约摸七十斤的样子。除了刘秀才这种不愁吃穿的人家种了尝个新鲜,寻常人家谁去种它?”
杨铮又问:“老丈可知道这番麦是从哪传来的?”
老农道:“哎呀,这个就不清楚了。只听说二十多年前咱们这开始有人种这个东西。”
杨铮默默记在心里,躬身道:“受教了,多谢老丈。”
老农摆手道:“这有什么可谢我的。你是没吃过这东西,有些新鲜吧?其实味道还行。”说着顺手掰了几个长熟的苞谷塞给杨铮,“拿回家煮了尝尝吧。”
杨铮又道了谢,与老农告辞。从田里出来,对杨百牛道:“百牛叔,咱们走吧。”
杨百牛只当杨铮是少年人好奇,没当回事,看他坐上了车,会同众人继续赶路。
杨铮把苞谷交给月盈,让她放到包袱里,手里拿了一个仔细端详。扒开外面的几层绿皮,露出里面黄澄澄的颗粒,倒也长得饱满,只是颗粒不算大,排布也不怎么紧密。这一颗苞谷约有一握粗细,长不及成人之一拃。
月盈在旁边看着,说道:“这外面包裹着的绿皮倒有些像粽叶,怪不得叫苞谷。它又叫番麦,应当是从番邦传来的吧。”
杨铮道:“是啊,应当是极远的地方。”心想,月盈从未见过这东西,多半是从西域传过来的。不过也难说,江南水稻高产,即便得了这东西,也未见得会有多少人种。将手中这一个给了月盈,道:“你觉得叫它玉米怎么样?”
月盈接了过来,细看那些黄澄澄的颗粒,当真很像是晶莹的黄玉,赞道:“这名起得好!”
杨铮笑道:“你觉得好,那就是好。”生长于鱼米之乡的人,自然对米比麦感觉更亲切。
月盈笑了笑,将手中的玉米放进包袱,问道:“二哥,这东西要怎么吃?”
杨铮道:“可以煮了吃,也可以烤了吃。嗯,还有种独特的吃法,把它爆开来吃。不过咱们先不忙吃。”
月盈道:“二哥也想回去种一些吗,那样明年便可收许多了。”
杨铮点头道:“是要种一下看看。”
秦州当地粮食以小麦为主,每年秋分播种,次年芒种时收割。因土地较为贫瘠,小麦产量并不高,一般亩产不到六斗。就以杨家坪为例,靠近河边上的那片田地已算是不错了,近些年又风调雨顺,可亩产仍只有六斗一升多,大约七十多斤。
绝大多数人家光靠小麦的收成,连糊口都很困难,故而由芒种至秋分这段时间的耕种极为重要。大部分农户都如杨铮家一样,收麦之后多种高粱,再辅以黄豆、莜麦、胡麻等。高梁虽不怎么好吃,可即抗旱又耐涝,并且产量很大,一亩能产一石一斗以上,差不多有一百四十斤。
按那老农所说的产量,玉米虽然也能在这段时间里下种收获,但产量完全不能和高粱相比,自然没多少人会去种了。
农作物的优化育种,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所以短期内要想让这番麦产量大幅增长,进而在秦州大面积种植,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个只能慢慢来,或许十几二十年下来,方能有一些成果。
不过玉米能够出现在秦州,却可算是一个很好的预兆。想来它的那几位老乡,应当也离得不会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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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如非特殊说明,本书正文所涉及的所有度量衡单位(亩、斤、两、石、斗、升等等)均为明制,与今制皆不同。明制一斤约为今制595克,差不多相当于现在的一斤二两。
另:“石”这个单位与粮食赋税联系起来时,是容积单位而非重量单位。由于不同的粮食容重不同,一石的重量自然也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