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雨越下越大,风骤雨狂,仿佛要把这些日子里连绵不断的雨,积在今晚再重新下个一遍。
宝桐公主躺在榻上,静静地看藻海。藻海做得非常的华美,五凤盘桓,象征着她此刻的荣华与富贵。
原本只是一个没有太多人关心的县主,如果什么都没有改变的话,就这样慢慢的长大,然后,由父亲挑选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嫁了,虽然只是一个县主,但毕竟是姓宋,而且也颇得老太后喜欢,将来的丈夫,必定也是个世家豪门的公子哥儿。
却不曾想,随着儒道的崩溃,昊京的沦陷,父亲成了皇帝,哥哥坐上了太子,自己也突然之间升格成了公主。
然而,与原本豪气十足、如今却变得沉默起来的父亲,与始终都是志得意满的哥哥不同,她从一开始,就有一种隐约的不安。她不喜欢如今的一切,不管是地位,还是名利,就像是在忽如其来的狂风的推动下青云直上,她生怕自己与身边的人,随时都会在这虚假的云端上,摔个粉身碎骨。
因为蒙老太后的喜爱,幼年的她,大多都是居住在昊京的皇宫里,与住在江南、只在每年春节前后入京的父亲与哥哥,实际见面的机会并不太多,感情也谈不上有多好。反而是与红蝶和小鹭,成为了形影不离的三人组。
或许是因为年纪比红蝶和小鹭大上一些……虽然实在是大不太多,比起红蝶,也就早出生了一个月,但毕竟还是大一些,三人组中,虽然发生的争执,最终都是以红蝶的意见为主,但现在年纪大了一些,总感觉,自己应该背负起更多的责任。
察割渡江南下的时候,一得到消息,她就赶紧派出宫女,前去通知红蝶,然而红蝶终究还是没能跟上,那个时候的她,每日里都睡不安稳,生怕红蝶出事。
幸运的是,虽然经历了不少波折,红蝶还是顺利得跟她和小鹭在剑州会合。
然而现在,随着小鹭被父皇和母后认作女儿,成为了她的“亲妹妹”,虽然对政事了解不多,她却也意识到,对于小鹭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小鹭被卷入了某个涡流之中,她感到自己的责任又多了一份,无论如何,她都想要保护好红蝶和小鹭来……对于她们,她始终有一份自己身为姐姐的责任感。
但是现在,小鹭却即将被赐婚,嫁给吕豫浩那个叫吕郐的儿子。
对于吕豫浩的那个儿子,有许多很不好的传闻,那些传闻,显然也都是真的,譬如强抢民女后,让官府找理由把那女子的家人关入监狱,几天后,那女子的尸体在江边被人发现,满身伤痕,几无一块完好,比如他收人钱财后,直接从监狱里,将那些倒卖物资给蛮军的奸商从监狱里带出,还有等等不可思议的、让人目瞪口呆的事情。
从小在昊京皇宫中长大的她,初始时听到这样的事情,是震惊的,然而更让她震惊的是,后来她发现,这似乎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甚至连父皇、母后……恐怕也都是一清二楚的。
既然知道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管?他们可是皇帝和皇后啊,还有朝中的那些大官,几乎每天,他们都在举着圣贤书,鸡蛋里挑骨头一般找着机会大肆批判别人,这样的事情,他们为什么不管?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将这种谁都知道的事情,当做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明白。
她唯一明白的就是,绝不能够……让小鹭嫁给那样的人。
然而她什么也做不了。
外头的雨越来越大了,藻海之上,屋檐噼噼啪啪的震响,那铺天盖地的阵雨,仿佛随时都会冲破这纸一般薄的檐顶,然后将她淹没。
她就这般……一夜看到了天明。
第二天一早,她就乘着凤娇,出了皇宫,来到了红蝶与皇甫鹭所住的公主府。
红蝶和她母亲原本所住的公主府,在天子“南巡”时,就已经毁于乱民的劫掠,新的公主府,位于皇宫的东面,与宫墙靠得极近。不过随着皇宫的继续扩建,再一次的搬理,恐怕也是早晚的事。而之所以无法住入皇宫,主要还是因为红蝶的母亲珍妃的身份,毕竟,她本是先帝神宗的后妃,自不能住入新天子的后宫之中。
而皇甫鹭,此刻虽然也被封作了公主,不过临安城,本就有皇甫家的产业,她的祖父赵国公,在逃离临安后,就已经不知去向,倒现在也还未能找回,父母又远在岭海。原本是要以公主的身份,搬入宫中,与宝桐作伴的,谁知宝桐先一步把她赶出了宫,让她住到红蝶这一边来。
这也让鹭小姐儿有那么一点儿的委屈,虽然不管是跟宝桐作伴,还是跟红蝶作伴,她都是无所谓的,但宝桐的做法,却像是把她赶开一样。不过这应该也只是错觉吧?因为,虽然把她赶了过来,宝桐自己却也天天往这一头跑,许多时候,便也都在红蝶的公主府中住下,三个已经逐渐可以被称作少女的大女孩,如同幼时一般睡在一起。
进入了公主府,首先见到的却只有珍妃。对此,宝桐并没有任何的意外。
“珍姨,红蝶又在后园练剑么?”她像珍妃问道。
珍妃微微的笑了一笑:“谁说不是?这些日子,就没有断过。小鹭还没有起来呢。”
虽然那个时候,三个女孩是说好要一同练武的,然而最后真正努力做到、并且还突飞猛进着的,却只有红蝶一人。宝桐也好,皇甫霖也好,都只练了一些基础,虽然也不能说全无效果,但真正是拿不出手的。而在看到了红蝶如今的本事之后,两人也多少都有些信心不足。
“宝桐,”珍妃迟疑了一下,“小鹭的事……你母后那边怎么说。”
宝桐摇了摇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虽然求了母亲帮忙说项,但到底有什么作用,她也心中无数。
珍妃对此也没有太多的办法,对于这样的事情,她比宝桐还更不知该如何处理。原本就是豪门大户的千金小姐,十多岁就被选入宫,她根本没有任何的处事经验。
想了想,她低声说道:“宝桐,你可知道……听说那位宁江宁公子,很快就要到临安来了?”
……
***
宁江要到临安来了……这样一个本该没有多少人知道的消息,却在无声无息间,于底层悄然的扩散着,而此刻的朝堂上,大抵还没有意识到这个消息的快速扩散,所带来的严重问题。
早朝之上,天子广开言路,百官纷纷站出,大声批判着什么,群情激昂。有人举着奏本大声咒骂,有人口沫横飞,吕豫浩不断摆手,让大家冷静,然后又正气凛然的,回身禀告着什么,群臣纷纷附和。
陛阶之上,天子偶尔叹一口气,偶尔露出无法相信的样子,眼神却是一片冷漠。
或许是因为,昨晚下了一场大雨,此刻的临安城,倒是显得清爽了许多,万里无云,天气异样的好。
因为秋雨连绵,水面涨了不少的落佩湖,湖边有一处住宅,他原本是宁江盟主于州学中所住之处。
也就是在这里,宁才子高中解元,开启了他连中三元的第一步。如今,这宅院,被它的主人改建成了文人墨客的瞻仰之地,时不时的,就会有人前来参观。
落佩湖虽是铜州一带的名胜之一,只是这里,最有名的乃是莲花,而现在已经过了赏莲的时节。
虽然如此,湖上依旧有许多花船来去。
远处的崆山,却还能看到几年前陨石天降留下来的惊人奇景,那个时候,无疑是造成了满城的惊慌,如今,却已不怎么有人提起。这几年间,发生的事太多太多,相比之下,一场天灾,就显得微不足道了,而人们也总是不太愿意去想那些不怎么好的记忆。
毁去近半的崆山,完好的那一面,依旧能够看到那火一般的红。
崆山的枫叶,是这一带最著名的奇景。而半边艳红如火,半边残缺的景象,倒也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一幅难得的奇观。
随着铜州被立作新都,外城也在不断的扩建之中,到处都是被征发的役夫。
与此同时,却也有许多三法司衙门的捕头、捕快,来来去去的,一阵紧张。春江水暖鸭先知,相比起朝堂的高层,这些人,因其所身处的位置,要比其他人更加清楚此刻江湖上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与此刻临安城不同寻常的异状。
落魄湖边,一名捕头手中握着雁翎刀,看着停靠在湖边的一艘楼船,船上,堵酒猜拳的吆喝声不时传来。他低声说道:“你们确定,那厮真的到了这里?”
“不会有错。”在他身边,一名捕快说道,“‘涛山寇’莫大平……龙图追杀榜上的第三人,如今应该算是第二吧?红魔女现在也算是官军了,红魔女一下,现在排在莫大平前面的,也就只有戴霸了。”
另一名捕快恨恨的道:“不管怎么说,这里也是天子脚下,身为朝廷通缉的要犯,竟然就这般光明正大的出现,这也太不把我们当一回事了。头,那莫大平以前跟你就不对付,要不要调些人马过来,去把他拿下?”
那捕头紧紧的皱了皱眉头,过了一会儿,才道:“说起来,这几天里,出现在临安的江湖人越来越多了,这些人到底在搞什么鬼。”
旁边众人对望,都有一些迟疑。那捕头疑惑的看向他们:“你们是否听说了什么?”
其中一人道:“头,你难道不知道,东南武林盟的宁江宁盟主,马上要到临安来了。”
“那又怎样?”
“另外还有一个消息……”那人低低的说了出来。
捕头脸色大变,喝道:“你说什么,这种话你怎的也敢乱说?”
那捕快赶紧道:“老大,不是我说的……大家都在传……”
那捕头整张脸一下子就白了。
同一时间,那艘楼船上的一角,坐着四人,其中一名青年女子,目光往远处拍桌喝酒的一伙人看去:“那个就是‘涛山寇’莫大平?”
这四人,正是“黄山四侠”傅定波、余智城、袁澄江、徐娇龙。
看着那伙人中,一名满身横肉的壮汉,徐娇龙低声问道。
余智城同样压低声音:“不会有错,他现在是龙图追杀榜上的第二人,仅次于‘霸刀’戴霸。”
徐娇龙不解的问:“红娘子的实力,应该是比不上戴大侠才对,为什么她却是排在第一?”
余智城笑道:“这龙图追杀榜又不是按着武力来排的。对于朝廷来说,龙图追杀榜前十里,红娘子一个人的危害,比后面九个加起来都要大。也就是她现在成了官军,才从三法司衙门的龙图追杀榜上除名。戴大侠上榜的主要原因,是他以前曾经杀了几个贪官,莫大平虽然近来脾气收敛了许多,但不管怎么说,也是黑道上的人。红魔女那是直接扯旗造反,性质能一样吗?”
这楼船,乃是作为酒楼之用,壁面上,还有许多骚人墨客留下的诗作。然而此刻,酒楼的老板,却是一边擦着冷汗,一边催促着船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姐们上酒上菜。以前,来落佩湖赏湖饮酒的,大多都是读书人,然而这几日里,越来越多的江湖人开始出现。
此刻,虽然生意兴隆,但是看着那一桌桌携兵带器的武林人士,吵吵闹闹,大声吆喝,他更多的是头皮发麻,这些江湖人,根本无法测度,有时喝到兴头,一个个好得跟同父同母的兄弟一般,有时一点就炸,突然一下子就打起来,简直不可理喻。
另一边的大门处,有几人踏了进来,为首之人手握雁翎刀,冷冷的往大厅中央的“涛山寇”莫大平看了一眼,带头往柜台走来。掌柜暗自松了口气,想着有这几人在,这些江湖人应该也不敢随便闹事吧?赶紧迎了上去:“杨捕头,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那捕头点了点头,与掌柜说了几句,在掌柜的带领下往远处的空座走去。而这个时候,人群中,有人看到门口走入的另外两人,起身道:“老朴,有没有打探出什么?”
那被称作老朴的,看上去却只有三十岁不到的样子。他往唤他的那桌人走去,一边走一边道:“听说,刚刚结束的朝堂上,在吕相的带领下,百官纷纷上奏本,揭宁翰林之罪过,听起来,传言……恐怕是真的。”
整个大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紧接着却是一声冷笑:“狗!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