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沥,洒满上党郡的沟壑山川,浓云低垂,天地仿佛蒙上了一层黯淡的阴翳。远处,旌旗猎猎,战鼓雷鸣,秦军浩浩荡荡,自西南蜿蜒而至,如一头势不可挡的猛兽,带着吞噬一切的力量,再次逼近这片焦土。秦军之中,白起甲胄森严,刀光冷冽,傲立在战马之上,双目如炬,望向远方,似要一口气将这上党吞没,尽挫赵国的傲骨。
张述骑在白起身后,雨珠顺着他的盔甲滴落,寒意直透心底。一路行来,眼前的景象如一幅凄冷的画卷展开——农田荒废,村落成墟,百姓流离,哭号哀嚎之声不绝于耳。脚下,是战火留下的焦土,遍地尸骸,败絮般散落各处,乌鸦低飞,撕扯血肉,仿佛连这天地都被染上了一层锈色。
行至一处破败村落,张述不由勒马停步,眸中闪过一丝深思。他凝望四周,破瓦残垣间,数名衣衫褴褛的百姓瑟缩而行,稚嫩孩童手牵母亲衣角,面色土灰,饥寒交迫,似乎下一刻便要倒地不起。张述心头隐隐一痛,思绪亦随之翻腾,然而片刻后却已被他冷静地压下,仍驱马跟上白起的步伐。
“此地无主,何必再废兵力,奈何此战已然胜矣。”张述微侧身,向白起低声言道。他声音淡然,却藏着些许劝谏之意,似提醒又似哀求。
白起眉头微蹙,冷冷一笑,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张述,寒意逼人。“上党郡乃赵国之屏障,一旦攻破,邯郸孤立无援,赵国必将屈服。此等良机,如何容错失?张述,你莫非忘了我军大秦之意志!”话语铿锵,充满不容置疑的威势,言辞间透出不屈的决心,仿佛大秦之威不可撼动,不可一毫阻挡。
张述闻言,眉头微蹙,却未再多言,唯低首应道。只是他的心中波澜暗起,似有沉重的巨石坠入湖底,久久未能平复。昔日,他心中尚存理想,随秦而行,是希望助其一统,平定乱世,还天下苍生安宁;而今,眼前的一幕幕却让他不禁质疑,究竟是战火泯灭了仁心,抑或是自己所追随的那道光芒,早已被铁血掩盖?
雨渐止,烟尘滚滚而起,秦军如汹涌潮水般压向上党郡的城墙。赵军已然疲惫不堪,护城的守将面容苍白,眼底写满疲惫与恐惧。两军对峙之际,风中传来隐约的怒号,仿佛苍穹亦因这无休无止的杀伐而黯然失色。
张述默立于军阵之中,望着远处陷入血火的城墙,心绪愈发复杂,目光也愈加深沉。脑海中浮现出昔日在魏国时师长的训诫——“兵者,非安民济世之器,乃护国之刃也。”此言昔时让他坚定不移,而今再回想,竟不禁对这一份“护国之刃”多了几分怀疑。
一阵呼喊声传来,将张述的思绪从混沌中唤回。只见战场之上,秦军已成功登上城墙,士兵们如猛虎般涌入,赵军瞬间溃不成军。秦军士卒们各持利刃,口中呐喊震天,向四处逃散的赵兵砍杀而去,转瞬间,鲜血四溅,染红了泥土,战场宛如人间炼狱。张述心中一沉,目光移开,不忍再视那惨烈场景。
而在城内一角,赵军之中的百姓纷纷拥挤逃散,妇孺们悲泣哀嚎,老弱跪地乞命,却被秦兵视作无物,惨遭横扫,许多人甚至连最后一声呼喊也未及发出,便被无情地卷入这洪流之中。
张述望着,拳头悄然攥紧,指节泛白。曾几何时,他以为身在秦营,是为了大秦霸业,完成那万世一统之宏图,然而眼前这一幕又是何等荒谬。身为军中智谋,岂非是助纣为虐?他怔怔出神,恍惚间心底竟生出丝丝罪疚,恍若置身烈焰之中,烧灼得他每寸肌骨都隐隐作痛。
忽然,一声马嘶打断了他的沉思,张述蓦然回神,只见白起策马而来,眉宇间仍是那股不可动摇的坚毅。他看向张述,仿佛洞悉了其内心动摇一般,语气微沉道:“张述,汝随吾数载,岂不知秦国之道?战者,不仅为利,更为万民求安之途。欲平天下之乱,当先除去拦路之敌,尔今日动摇,岂是吾秦之所望?”
白起的目光炯炯,言辞坚定,犹如凛冬寒风,令张述心头骤冷。张述低首,语气微微颤抖,却不失诚恳道:“然军师亦为人,眼见百姓遭逢战祸,心有所悲,难免动摇。吾之本心,亦非嗜杀之人。”
白起眉头一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他默然片刻,随即冷冷言道:“军心不可乱,谋士尤当坚定。此战若胜,赵国自不敢再肆意挑衅,我秦国四方得安,百姓可得太平。张述,汝须明白,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舍此无他途。”
张述闻言,垂首不语,唯觉心中似有一重山岳压下,沉重难言。世人皆知他张述足智多谋,深谙兵法,然此刻却觉一颗赤诚之心仿佛被烈火煅烧,逐渐失去最初的温度。他抬头望向白起,心底暗叹:这一路追随,究竟是为何而战?为了统一大义?抑或是成为这滚滚战火中的一粒灰尘?
战场的喧嚣声渐远,夜幕逐渐降临,雨声又起,淅沥如泣。张述悄然立于帐外,凝望远处星空,心中却是百感交集。风过处,唯有冷意萦绕,他缓缓闭上双眼,许久未再言语,惟以沉默,祭奠内心那尚存的一丝赤诚。
这一夜,风雨飘摇,天地间再无半分宁静,只有这乱世中沉浮的灵魂,默默承受着战火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