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六。
天色才刚刚大亮,人满为患的长安大街上便是出现了一道失魂落魄的人影,行为举止颇为疯癫,引得周遭路过的百姓们尖叫不已。
但在瞧清楚其人身上所穿的青色官袍之后,这些怒吼与不满声便是被重新咽回喉咙。
民不与官斗。
尽管眼前这失魂落魄的中年人大概率是名在官场上郁郁不得志的科道言官,但也绝非他们这些市井百姓能够招惹的起的。
"嗝.."
闻听耳畔旁戛然而止的唾骂声,脸上尚存着些酒色的礼部给事中阮大铖不由得自嘲一笑,随即跌跌撞撞的朝着礼部署衙所在的位置而去,眼眸深处充斥着不甘和憎恨。
万历四十四年,出身东林的他得以进士及第,奉命于礼部行走观政,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
经过一番"磨炼"过后,他终是在年前得到了向上升迁的机会,可他怎么也没有料到,一场有关于辽东经略熊廷弼的"政治斗争"却间接断送了他的政治仕途。
因为年纪相仿的缘故,他与朝中大理寺丞左光斗,吏部给事中杨涟等人关系密切,私下里多有走动。
可在几个月前那场事关辽东经略熊廷弼去留的大朝会中,被视为"东林骨干"的杨涟及左光斗却是公然背叛了"东林",选择支持熊廷弼于辽东留任。
此事过后,简在帝心的左光斗及杨涟二人虽是未受到任何影响,但他心心念念的升迁机会却是在孙慎行等人的从中作梗之下,落到了旁人的身上。
为此,他不止一次想要前往孙慎行的府邸"据理力争",但每一次等待他的,都是紧闭的府门。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渐渐心灰意冷,但心中对于孙慎行等人的憎恨和不满,却是愈发浓郁。
"阮大铖?"
就在阮大铖失魂落魄,跌跌撞撞朝着礼部署衙而去的时候,便听得一道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在其耳畔旁响起。
寻声望去,只见得一名寻常百姓打扮,身材魁梧的汉子正微微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自己,神情很是平淡。
"正是.."尽管被旁人直呼大名心有不满,但仅存的理智却令阮大铖没有发作,只是惊疑不定的盯着眼前的壮汉。
"这是魏大人交予你的书信.."
"此事若是做得好了,自有你的前程。"
在阮大铖不敢置信的眼神中,面色平淡的汉子自怀中掏出一封尚存着些许温热的书信,直接将其塞入阮大铖的手中,旋即便是调头离去。
几个呼吸过后,及至阮大铖反应过来,刚刚说话的汉子早已隐匿于人头攒动的人群中,不知所踪。
"魏大人..?"感受着手中书信的温度,阮大铖只觉身体里的三分醉意迅速隐去,于脑海中不断搜寻着记忆碎片。
如今这大明朝堂上,可没有几名姓魏的官员,且多为人微言轻的给事中等职,与他平起平坐,如何敢妄言替他许诺大好前程?
思索片刻,阮大铖眉头紧锁的将手中书信拆开,一目十行的阅读起来。
但只是一眼,其脸上的表情便是一滞,旋即不自觉挺直了腰背,喉咙深处不断涌现着不知所谓的咕咕声。
这书信的正文极为简单,拢共只有六个字:元辅,首善书院,但最后落款却是魏忠贤...
原来如此!
难怪刚刚那一身寻常百姓打扮的汉子对自己没有半点敬意,其分明是隶属于东厂的番子。
而其口中的"魏大人",则是当今天子于浅邸时期的心腹大伴,如今奉命掌管御马监的大太监魏忠贤!
与此同时,阮大铖也迅速理解了这书信内容的真正含义,脸上露出了一抹纠结之色。
近些时日,朝中东林以"红丸案"向首辅方从哲发难之事,似他这等人微言轻的给事中也是有所耳闻。
按照常理来说,饱受舆论争议的首辅方从哲随时有可能去职还乡,以天下堵士林悠悠之口。
但眼下,从某种意义上代表着天子意志的大太监魏忠贤却是派人找到了自己,并且强调了"首善书院"。
作为东林党的一员,阮大铖自是知晓这"首善书院"乃是前些时日刚刚抵京赴任的大理寺卿邹元标前些年于京师讲学时创建的书院,与"东林书院"关系密切。
但早在万历七年,彼时的首辅张居正便下令封禁全国各地的书院,以杜绝"党争"。
故而若是严格追究起来,这由邹元标亲自督建的"首善书院"可是违禁之事呐...
想到这里,阮大铖便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仿佛已然预料到了未来朝局的重大变故。
如若首辅方从哲已然得到了天子的支持,并且授意以"首善书院"一事发难,才刚刚回京赴任的东林大佬邹元标必然要"引咎辞职"。
如此一来,首辅方从哲必将重新赢回朝野的主动权,甚至令咄咄逼人的东林党铩羽而归。
可贵为御马监提督太监的魏忠贤,为何却偏偏找上了自己?一阵风起,衣衫单薄的阮大铖不免有些迷茫。
但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阮大铖便意识到其中关键,胸口因为过于激动,不断的起伏着。
他因为受到左光斗及杨链等人的连累,早已被朝中挥斥方遒的孙慎行等人视为眼中钉,再难有出头之日。
他倘若想要有一番作为,必须要"扳倒"东林,并且寻求到新的靠山,就像简在帝心的左光斗和杨链二人一样。
而自己手中这封"沉甸甸"的书信,便是魏太监送给自己的"投名状"!
没有过多犹豫,在想清楚其中"关键"之后,本是有些颓败的阮大铖下意识的整理起身上凌乱的衣衫,随即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此间街道。
当务之急,他需要第一时间去面见首辅方从哲,为其"指点迷津",而不是前往礼部署衙,感受周遭袍泽既怜悯又幸灾乐祸的眼神
背叛东林又如何,这所谓的"东林君子"他早就当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