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皇城脚下,精疲力尽的首辅方从哲在周遭内侍敬畏的簇拥下,失魂落魄的踱步着。
来自于东林党步步紧逼的攻势,令他这位见多识广的首辅也产生了一丝窒息感,脑海中不断回荡着昔日"帝师"孙承宗的话语。
如若说几天前的"红丸案"还能勉强归咎于"党争",那么礼部侍郎孙慎行借着"宗室出京"的由头向他发难,便是让他彻底感受到来自于东林党的威胁,不由自主回想起脑海深处封存的记忆。
从万历十四年,郑贵妃为万历皇帝诞下次子朱常洵开始,一直到万历四十二年,福王朱常洵前往洛阳就藩,浩浩荡荡持续了二十余年的"国本之争"才宣告结束。
在此期间,各党派接连挥斥方遒,但其中最为激进的当数拥立皇长子朱常洛的"东林党",不遗余力的攻讦其余党派官员。
也许是对万历皇帝心灰意冷,也许是对渐渐偏离本心的"东林官员"心灰意冷,亲手创建东林党的顾宪成及高攀龙等人遂辞官回乡,专心于书院讲学,不再过问朝野政事。
与其形成强烈对比的,便是后续脱颖而出的孙慎行,赵南星,李三才等"东林骨干"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不遗余力的攻讦其余朝臣,甚至到了令其"家破人亡"的地步。
故此,在刚刚于吏部署衙廷议无果之后,内心五味杂陈的首辅方从哲便打算听从帝师孙承宗的"建议",亲自来面见天子,试图重现神宗年间的旧事。
如此一来,虽然会令他在士林间的名声跌倒谷底,但些许身后名总好过"家破人亡"。
毕竟早在万历年间,自幼便被他当做继承人培养,寄予厚望的长子便因党争,被东林以"莫须有"的罪名弹劾,不得不辞官回乡,怕是此生无缘仕途。
可天子真的会伸以援手吗?对此,方从哲心中实在没有把握。
尽管与天子共事的时日尚短,但他却深知朱由校这位自幼被养于深宫之中的天子,其政治手段远比其年纪要成熟。
近些时日朝中局势诡谲多变,但紫禁城中的天子依旧"稳坐钓鱼台",丝毫没有焦头烂额的迹象,便是最好的证明。
"元辅,咱们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来自于耳畔旁的呼喝声终是将方从哲混乱不堪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之中。
抬眼望去,巍峨的乾清宫已是赫然映入眼帘。
...
...
"臣方从哲,叩见陛下。"
"吾皇,圣躬金安。"
幽静的暖阁内,首辅方从哲一脸憔悴的朝着案牍后的朱由校躬身行礼。
前后不过是几日的功夫,往日里神采奕奕的大明首辅竟是肉眼可见的苍老了不少,其额头处更是多出了一缕白发,可见其近几日承担的压力之大。
"先生快快请起。"案牍后,身着常服的大明天子已是缓缓起身,司礼监掌印太监更是眼疾手快的行至近前,将步伐沉重的首辅搀起。
"时候已是不早了,先生突然进宫,却不知所为何事?!"及至老太监王安为首辅方从哲送上一杯香茗之后,案牍后的天子便是微微一笑,心知肚明的追问道。
"廷议争执无果,老臣愧为朝廷元辅,辜负了陛下重任。"
"故而特来向陛下请辞.."
短暂的沉默过后,首辅方从哲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一般,在周遭内侍惊愕的眼神中,朝着案牍后的天子叩首道。
他虽不甘就这样憋屈的结束自己的政治仕途,但他内心并不清楚朱由校的心中想法,自是不敢贸然开口,故而选择了"以退为进"。
"元辅一心为国,何至于此呐.."似是对方从哲的这番决定早有预料,年轻天子的脸上没有露出半点惊愕之色,反倒是神色如常的宽慰起惴惴不安的老臣,并且令其重新落座。
"廷议无果,暂且将其搁置也就是了.."
闻言,首辅方从哲饱经沧桑的老脸上顿时流露出一抹激动,心道天子果然有心将他留任。
未等他开口说话,案牍后的天子像是早有准备一番,拿起了一封奏本,自顾自的低喃道:"昔日父皇病入膏肓之时,朕也从旁伺候。"
"孙卿家的言辞,着实有些过激了.."
听得此话,首辅方从哲气势先是一滞,随即原本白皙的脸色便是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胸口不断的起伏着。
若是天子提醒,他险些将此事忘在脑后。
这孙慎行作为礼部侍郎,以"红丸案"向他发难也就罢了,居然还如朝中的御史言官一般大言不惭,妄图将泰昌皇帝驾崩的责任尽数推到他的身上,坐实他"弑君"的事实。
这是要彻底让他身败名裂呐。
"蓟镇乃我京师门户,军中事务繁杂,实乃重中之重,既然廷议无果,不若交由军中宿将先行代掌?!"
不待首辅方从哲有所反应,朱由校言辞灼灼的声音便是于暖阁内骤然响起,其炽热的眼神也是盯着眼前脸色大变的老臣。
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一刻,首辅方从哲终是知晓了天子对于近些时日诡谲多变的朝局始终作壁上观的原因所在。
原来对于空缺的蓟镇总督一职,天子心中早有属意,竟是想以军中宿将代掌。
要知晓,自土木堡之变过后,五军都督府跌下神坛,军权回归兵部之后,朝廷历任封疆大吏皆是文官,何曾出现过以武将总督一镇的情况?
饶是知晓天子信重武人,但方从哲也不免为天子的"天马行空"倒吸了一口凉气。
"蓟镇护持京畿,臣以为陛下所言甚是.."自知天子这是在等待自己缴纳"投名状"的方从哲没有经过太多犹豫,便在朱由校欣慰的眼神中躬身应是。
自蓟镇总督文球上书致仕的消息传回之后,朝中的东林党便是四处奔走,其举荐的人选多集中在昔日的广宁巡抚王化贞,以及一度有望将辽东经略熊廷弼取而代之的袁应泰二人之上。
相比较之下,他方从哲麾下却是显得"门可罗雀",罕有能够担此大任之人,与其苦苦支撑,倒不如像前些年那般,彻底"倒向"天子。
"首辅不愧是我大明的栋梁之臣呐.."片刻过后,天子不辨喜怒的感叹声悠悠响起,将方从哲凌乱的思绪重新拉回到了现实之中。
他知晓,这便是天子给予他的"回答"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