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脸上皱纹很多,一道道像树的年轮,里面满满的夹杂着岁月的风霜。岑双看着面前这个老人,想着老人刚才所说的话。她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临界点上,前面是一个与自己过去的人生截然不同的世界,神秘又危机四伏。
而自己竟然刚刚来到这临界点上,便遇到了数百年都没出现过的邪术,真是中了邪了。
不过现在,险些丧命在赏金猎人手中也好,遭遇了让她一直诚惶诚恐的神觉师也好,百年不遇的邪术也好,至少都已过去,真正让她感到忧虑的,是昨夜发生的另外一件事。
“昴星异动?”老人一脸的惊讶。
岑双告诉老人,昨夜她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想在天亮前穿过泊谷城。但当时她也不知道离天亮还有多久,战斗让她忘记了时间。可就在她刚走进泊谷城不多时,星光便逐渐暗淡,一颗一颗落到了远处山脉的后面,天空的东北方已经开始隐隐的透出光来——天似乎就快要亮了。
她焦急的咬紧牙准备加快脚步,可这时,天边的光芒升起——却是一颗星。
一颗她从没有见过的像这般明亮的星,周身赤色的光焰跳动着,仿佛幽暗的天幕上被烙红的铁锥烫下了一个洞,从里面倾泄出熊熊火光,随时会将整片夜空引燃。
那是昴宿,在北方荒蛮无垠的沙土地上,狄胡人将它视作天上神明的化身。
岑双不由出神地驻足仰望着,那些关于狄胡军队的传闻也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传说他们的腿脚强健得像是野牛蹄,翻山跃涧行进如飞。他们的手掌如同虎爪,即使被砍下的断臂也照样可以捏碎人的头骨。他们嗜血残暴,有时候寥寥几名狄胡蛮兵便让一整条村落毁于一旦,而当他们成群来犯时,相隔数里便可以闻见血腥之气。往往在收割季节,他们数十万人马饥鹰饿虎般入侵而来再饱掠而归,美其名曰“南下牧马”。
不过传闻终究只是传闻,毕竟真正亲眼见过狄胡兵的人里,活下来的并没有几个。但有一件事却是千真万确,那就是,为了抵御狄胡部落的入侵,北部的各国都不惜耗费全国资力在国境北线上修筑着蜿蜒数千里的高大城墙,城墙内外纵深百里不见人烟。
而大约一百多年前,天子座畔的星相师、被后世公认为“天下第一星占”的公孙梦岳曾在他的竹简上写下“昴星动,狄兵大起”这七个字,从那以后,昴宿星团的异常跃动,便被视作是狄胡部落将要大举入侵的征兆。
假如真是这样,那么眼前的景象就意味着,她想要到达的地方将变得更加遥远。因为岑双原本计划出泊谷城后便渡过黄河北上,再从北部荒无人烟的地带一直向东走,可那里一旦沦为战区,自己便不得不将路线南移,从神觉师林立的黄河沿线各国穿过,这对岑双来说,无异于自投死地。
老人听着,一语不发,岑双看见他蹙起了两股花白的眉,脸上皱纹更显深壑,像是也在担忧着什么。
半晌,老人回过神来,将酒壶拿过来递给了岑双说:“不知能否劳烦姑娘一件事,”还不等岑双回答,他已将酒壶塞在岑双手里,“老夫的酒喝完了,姑娘可否去市集上为老夫再打一壶来。”
……
泊谷城的市集是远近闻名的热闹繁华,天一亮,各种铺面货摊便从道路两旁的房屋朝路面伸展,让每条道路都曲曲折折。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混杂着小贩、表演艺人、巷妓,以及大批来此猎奇的异国游客。这里兜售的都是别处难得一见的稀奇古怪,工艺精湛的新式机仪、不知真假的神觉秘术修习典籍、残破不全的藏宝古卷,还有来自遥远国度的珍禽异兽,甚至不乏“自燃墨水”、“易容面霜”、“梦境药丸”这样的违禁品,总之,游人们随便购买一两件悄悄带回国去,都足够他们在身边亲友面前炫耀好一阵子。
市集距离老人的铺子并不远,虽说道路拥挤交错,但要找个卖酒之处还算容易,可老人对于酒的选择却十分挑剔,指明要买市集上最大的酒家“望林楼”里产自东方鄣国的上等“国王泪”。
岑双抱着酒壶在市集里晃悠了半个多时辰,还是没有找到这家“望林楼”到底在什么位置。脚踝伤势走路不便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市集里缤纷琳琅的商品不时吸引着她驻足。出于安全考虑,她先买了一顶幂蓠以遮挡面容,又给蓝儿买了些小布偶和五彩辫坠,自己小的时候最喜欢的便是这些五颜六色的小东西,只是好像从蓝儿这般大时也就再没拥有过,只能整日与刀剑为伴了,此刻又一次握在手中,虽然并非买给自己,但心里也还是很满足、很幸福。
正在寻思再去给老人买些什么,街道上忽然迎面驶来一队骑着黑马、身穿黑色铠甲的魁梧大汉,它们两两并肩,一律高昂着头,在狭窄拥挤的街道上飞驰而过,沿途的摊铺被雄健的马蹄踢翻,货物撒落一地。岑双赶紧闪到一旁退避,直到他们走远才探出头来。街道上一片怨愤之声,她这才发觉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找到“望林楼”为老人打好酒早些回去为妙。于是便在街上抓来路人询问,可是连问了几人都是来此观光的游客,不知道酒楼的所在,她只好又找了一位本地商贩来问,却被告知泊谷城内并没有一家叫这个名字的酒楼。
隐约感到有些蹊跷,岑双连忙朝老人的铺子返回,刚走到那条街,果真远远的就望见铺子外聚着一圈愤怒的人群,而门口站着两名在市集遇见的黑甲武士,与人群对峙着。
岑双快步跑了过去,见其他黑甲武士已经进到屋内,刚才还是宁静祥和的屋子变得一片狼藉,货柜都倒了,粗铜细瓷什么的也散碎了一地。
所幸,老人和蓝儿都安然无恙,倒是那些黑甲武士们被蓝儿用神觉力高高的悬在了墙壁和屋顶上,一个个挥舞着四肢,铠甲上粗大的锁链刷刷作响,却都无法移动身体。
“你们凭什么抓人!”人群激愤的高喊着。
“你们这些暴民!谁再闹事就一起带走!”门口的黑甲武士向着人群凶狠的大喝。
“有本事就把我们全部带走!”
“发生什么事了?”岑双挤进人群问道。
“他们要抓百里爷爷家那个孩子……”身旁有人说。
“抓她?抓她做什么?”
“去北地,修城墙。”
“什么?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岑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人家!”岑双对铺子里喊道。
老人听见岑双的声音,着急喊道:“姑娘,这不关你的事,你快走,不要连累到你……”
“百里爷爷不是都把赎金给你们了,怎么又来抓人!”人群中有人对黑甲武士质问道。
“这我们不管,说了要抓就要抓!”黑甲武士挥舞起了腰间的长刀。
“不许抓!”
“对,不许抓!”
“……”
“这里有人要违抗神的旨意吗?”一个冷冷的声音从人群身后传来。
听到这个声音,人群骤然寂静下来。
“白眼蛇!”有人小声的叫道。
“屠……爵爷手下最厉害的家伙……”有人点头议论道。
人群不由自主的让开了一条道,白眼蛇从人群间慢慢向前走着,他的长发整齐的背在脑后,从发际中央开始有一缕白发,像一条白蛇匍匐在他头顶。而他的左眼上没有瞳仁,看见那只眼睛,岑双便感到脊背发冷,因为她曾经在八轮蛇坛中被一条苗疆尖吻蛇咬中过大腿,那条蛇的眼睛便是像这样的白雾一片。
白眼蛇走进了老人的铺子,随着他的脚步,高悬的黑甲武士一个一个的落回了地面。
“大人!我们刚到这里,发现他们正收拾包袱想要逃跑,幸好被我们拦下了。”
“废物,连个小丫头都搞不定。”白眼蛇不满的说道,黑甲武士们连忙跪在地上:“大人恕罪!”
“好了好了。”白眼蛇不耐烦的说。
“大人,这孩子的赎金是已经交了的……”老人带着哀求的口气对白眼蛇说道。
白眼蛇笑了一声,突然间神色一变,身躯微震,老人旋即被衣袍拉扯着如一片枯,剑忽然停在了半空。
“还是收好你的剑吧,武士。”白眼蛇意味深长的说,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鼻子里发出,饱含着蔑视。说着他手掌一推,岑双便直直的从门外人群头顶上飞了出去,重重撞上了对街房屋的外墙,摔的昏昏沉沉,浑身瘫软,她又一次感觉到了神觉师力量的强大,以及自己手中剑的无力。
白眼蛇看着自己被烫的黑糊糊的手指,忿忿的看了一眼已经失去知觉的蓝儿:“小怪物,竟然已通了刚炎两系,哼,抓你就对了,带走!”
老人这时却缓缓的站了起来,“既然这样,请将老夫也一起带走吧。”
白眼蛇哼的一笑:“就凭你这把老骨头,恐怕还没到北地就散架了。”
老人却不答话,慢慢朝门外走着。
白眼蛇收起笑容:“好吧,那就成全你。”说完,一旁的黑甲武士将蓝儿扛在肩上,其余人也跟着老人迈出了门外。
“百里爷爷!”“百里大叔!”众人堵在门外喊着。
“闪开!”黑甲武士喝道。
“这孩子还太小,我不可以让她一个人去那么遥远又艰险的地方。”老人看着他们,目光像冬日里冻结的水潭,他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低垂了下去,轻声的说:“放弃吧……”
众人脸上滚着泪水,无奈的默默退开了。
一名黑甲武士牵来马匹,跪在了鞍下,白眼蛇踩过他的背和脑袋跨上马鞍,黑甲武士们也纷纷上了马。
老人也被押解上了马背,忽然他转过头望着岑双,对人群说道:“诸位,这位姑娘是老夫的朋友,她原本就受了重伤,老夫走后,希望大家能代为照料。铺子里有老夫配制的‘一捻桃花散’……这是老夫最后的请求了。”
“等一下……”这时岑双却挣扎着坐起,她全身剧痛,低垂着头喘着气,从腰间掏出一只雪白的小物件,捏在手中想了一会儿,向前摊开了手掌。那是一只沁色温润、雕琢细腻的白猫玉雕,通体剔透没有一丝杂色,宛如一只仅有一寸大小的玲珑白猫正蜷卧在她的掌中酣睡。
“赎金不行,那用这个,总行了吧……”
白眼蛇的白色眼珠一亮,一抬手,玉雕已经飞进他的手中,他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好像都忘了指上的连心之痛,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抬起头狡诈的说道:“是个好东西,但是,这只够换一个。”
“老人家是自愿去的,自然也可以留下来,剩下的,就只有这孩子了……”
“你说的可不对,”白眼蛇摇了摇头:“老家伙私自收留叛贼亲眷,本来就是要被一同论罪的,而你……刚才老家伙说了,你是他的朋友,那自然也是同谋,所以……”他抬起手中的玉雕得意的扬了扬,“这只能换你自己。”
说完他仰天大笑,一甩马鞭,马队跟在他身后扬长而去,岑双支撑着身体想要追赶,一个踉跄,马队已看不见踪影。
“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岑双趴在地上,低吼着捶打着地面,眼角盈出了愤恨的泪水。望着街面上袅袅翻滚的尘烟,她的心里想起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