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翠跟着德胜往内府去,眼前的小灯笼晃晃荡荡指引着前面的路,和宫道上高高挂起来的灯笼呼应着。
德胜刚开始小声的跟她说了几句话,随后便只是闷头走路,像是真怕耽搁了什么。
他是御前的人,经常夜间带着腰牌在宫里行走,懂的规矩肯定也比自己更多,所以响翠只管老实跟着德胜,总归是没有差错的。
内府她来了很多次了,上次和承禧宫的人闹得不愉快之后便没再来过,跟着如意后也多是内府的人带着东西过来,或是赵嬷嬷体恤她自己亲自往那边去。
偶尔来的几回里也没遇上过孙忠全,更没有遇上承禧宫的人。
这回赵嬷嬷一定要让她跟着去选人,其实就是想要帮响翠破了自己的心防,早前的事孙忠全确实是很难做,那筐黑炭虽然膈应人,可也没真的把她们阆靖宫东院丢在一边不管。
冤有头债有主,心里头时时刻刻记着自己的狼狈和伤痛是好事情,但是不能记错了人。
将来要和内府交往的地方还多的是,她一个老嬷嬷,腿脚还能利索几年?将来如意成长起来,她身边的担子终归是要响翠这个年轻姑娘才能挑得起来的,有些事情现在便要学着去释怀和接受,从前卑微,只能挨打,但人活一辈子,目光要看得长远一点,今日挨打,不代表永远挨打,赵嬷嬷希望响翠能够明白这些道理。
但一个人的成长总与经历息息相关,她还太年轻,在这宫里见过的事还太少,心性不稳,且还需要磨练磨练。
响翠刚跟着出来的时候还自信满满,觉得自己很快就是要在院儿里当姐姐的人了,来了两个小太监,她也算有些话语权,将来什么对小主好,什么对小主不好,都要手把手的教着,把她们院儿里的气氛都带得和和睦睦的才好,不能像从前,整个院儿里就赵嬷嬷能和常福硬抗几句,饶是如此也是水火不相容的。
但快到内府的时候,响翠心里憋着的那股气不知道怎么,就像是被人拿针很轻的戳了一下,霎时间就泄了一半。
赵嬷嬷说她心性率真,在某些方面和如意很像,只是她显得更外放明朗,而如意的坚强更加内敛,赵嬷嬷相信她的直觉和眼光,让她去挑两个人回来,可响翠又泄气的想到,当初文氏来往承禧宫那么多次,蛛丝马迹那么多的可疑之处,全都被文氏的爱子心切含糊过去了,她们当初没能守好文氏,如今。。真的能守好如意么?
“响翠?响翠姑娘?”
德胜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见响翠终于眨眨眼回过神来,才抬手指了指前面,“这就到了,打起精神呀。”
响翠扯了扯自己的褂子,点头之后,跟着德胜朝里面进去。
内府这会儿正是捡懒的时候,门口的几个小太监躲在阴暗处摇色子,也是没想到这么夜了御前居然还会来人,德胜带着响翠站在旁边看了好半响都没能让正在兴头上的几人抬起眼帘看看,没办法,德胜只能掩嘴咳嗽了两声,不太想大声惊动了里面的人,否则又要折腾半天,罚这个罚那个,耽误时间。
听见声音,他们才回头,原本想着是哪个外头回来的吓唬他们,借着灯笼的光看清楚是御前的人之后,才慌了神,把色子往墙角一扔,赶忙猫着腰过来笑道:“德胜公公来了啊,这么晚了,公公来是有什么事么?”
他们搓着手,点头哈腰的,看上去非常紧张,但德胜原本也没有准备跟他们计较什么,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问孙忠全在哪里。
站在最前头的小太监赶忙说在的在的,总管在后头歇下了,说完又道,今日事忙得很,总管比较辛苦什么的。
德胜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领着响翠到前头去坐,等他们把孙忠全喊过来。
因为是得了李双林的令来的,德胜拿了一回架子,也是为着叫他们知道皇上已经生气了,将来才更不敢怠慢了如意。
响翠坐下来以后悄悄给德胜竖大拇指,凑近道:“不错嘛,唬得他们问都不敢多问。”
德胜不好意思的笑笑:“那是他们自己心虚,我不行的,我就是学一学我师父的样子。”
响翠笑得弯起眼帘,没有再多夸什么,赵嬷嬷说过,德胜虽然在御前当差,顶着李双林徒弟的名头,但实际上不比她们日子好过,头上压着蟒呢,喘气都喘不过来,更别说张扬自己了。
他们在这里等了会儿,估计是孙忠全睡得熟的缘故,就算匆匆忙忙起来了,也还洗了把脸清醒清醒,过来看见德胜和响翠,孙忠全心里立马就有了点数,赶忙笑着上前打招呼,说自己今日睡得有点早,明日赶着一早起来还有不知道多少活要忙,毕竟是年关到了。
德胜也没跟他客气什么,开门见山便问孙忠全:“孙总管统管内府那么多年,一向都是心里有数,手里有活的人,今日我就是来问问,恪常在府上的小太监可都选好了?”
原来是为着这事儿,孙忠全视线在响翠这边滚了一圈,轻笑道:“里里外外紧着年节,这事儿我自然也是放在心上的,只不过我腾不出手,便交给我那个不成器的徒弟去办了,怎么,他还没把人送去?”
德胜摇头:“孙总管可要过问着才好,今天皇上往恪常在那边去,院儿里连个烧炉子的人都没有,白白叫皇上和小主挨冻么?皇上方才可是动了怒气了,好在我师父替总管您遮掩了两句,这才是我过来问问,否则。。”
孙忠全眼珠子转转,立刻就听懂了德胜话里的意思,赶忙拱手道:“是是是,这都要多谢李总管能想着我,我那不成器的徒弟,想来现下找来也是不中用的了,不过你只管请李总管放心,人我一定好好收拾,将来啊,断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说完,孙忠全又对响翠笑笑:“响翠姑娘既然也跟着一块儿来了,便也请响翠姑娘跟着掌掌眼,瞧见哪个机灵乖巧懂事的,选去伺候了恪常在,那都是他们的福气!”
孙忠全主动跟她好生说话,响翠心里舒服不少,但嘴上还是厉害:“这宫里头有资历的公公们我家小主是消受不起了,还劳烦孙公公能体谅我家小主不容易,带我们去看看新进宫的小太监吧。”
这些倒是都好说,孙忠全应下,让去叫人。
瞧着夜都深了,让他们还那般来回折腾也不好,德胜便说直接跟着过去到那边厢房去看,反正新进宫来的都挤在一处。
响翠想想也觉得好,节省好半天路上的时间。
是以两人便同孙忠全一起,往新进宫的小太监的大院子里过去,早早有人已经传了话让都到空地上来,一群年纪十四五岁的小太监挤在一起,探头探脑,好奇的打量眼前的这个阵仗。
他们大都还在学规矩,年节期间也没什么人管他们,跟着内府的其他人白日里做点体力活便是近来的全部生活,这会儿大晚上的火把烧得通明,不少人都觉得很兴奋,毕竟年纪还是小了些。
“这儿都是新来的了,姑娘只管选了就是。”孙忠全指了指面前的一群人,听上去跟集市上的买卖一样。
响翠环顾过这些青涩稚嫩的脸庞,他们对自己的未来,还一点都不清楚。
她刚进宫来做宫女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觉得什么都好看,觉得什么都稀奇。
响翠沉默了会儿,眼前原本还兴奋的气氛慢慢降了下来,她从不少人眼里,又看见了恐惧和迷茫。
对未知的恐惧。
在这宫里,低贱的奴才摊上飞来横祸,原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想了好一会儿,响翠才深吸口气,用最大的声音询问道:“我是恪常在身边的宫女,如今恪常在院儿里还差两名干杂活的太监,有没有人愿意跟我回去?”
德胜愣了一下,没想到响翠会用这样的方式。
她话音落下,人群里立刻就窃窃私语起来,因为人数庞多,听上去就特别的嘈杂。
只有少数几个规规矩矩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恪常在的名声,他们是都听过的,跟他们一样是奴才的人,突然飞上枝头去了,听说恪常在是个好脾气的,只是和承禧宫的贵妃娘娘合不来,不少人还是心里发怵,觉得那边的光景肯定不是很好过。
孙忠全皱眉骂了两句,他们才都安静下来,一个个偷瞄旁边的人,似乎都不愿意先开这个头。
响翠也并不着急,她等了会儿,才看见人群最后瑟缩着举起了一只手。
紧跟着那只手并排的,又举起来一只。
孙忠全一眼就看见了,抬手指着那边道:“谁举得手,站出来。”
所有视线刷的一下就落在了最后角落的两个人身上,方才安静下来的声音又响起,带着些嘲弄的意味。
两个小太监从后面低着头过来,站到最前头,看着个头小小的。
孙忠全问叫什么,倒是回答得很响亮。
“奴才庆林!”
“奴才庆喜!”
响翠皱眉,听见庆字辈的,总想起庆春来。
他比这两个小太监大不了多少,跟错了人,走错了路,就那么白白断送了自己的姓名,响翠一直觉得,如果庆春不是跟了常福那么个心思不正的人的话,是不至于落到现在这样的下场的。
庆林和庆喜两人有些忐忑的环顾面前的人,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站出来了究竟能不能选上,而且。。正因为他们站出来了,其他人便都摆出了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孙忠全在旁边跟响翠道:“这是庆字最后两个人了,姑娘要是觉得庆字不好,还是看看别人吧。”
他是知道庆春的事情的,怕响翠膈应。
不知道怎么的偏好就他们两人出来了,奇怪得很。
响翠皱眉正打量着,喃喃道:“太瘦了些。”
一听这话,庆林立刻大声回话:“奴才一定尽心尽力效忠小主!为小主当牛做马!刀山火海的爬!那个。。奴才。。奴才不瘦的,特能吃苦!”
一旁的庆喜连连点头附和:“奴才也是!”
响翠被这突然的大嗓门吓一跳,倒是不生气,反而觉得有意思,笑起来看他:“真有力气么?明天搬东西要是砸碎了,可要挨板子的。”
庆林梗着脖子道:“把奴才摔碎了,也不敢把小主的东西摔碎了!”
庆喜:“奴才也是!”
这下连德胜都被逗笑了:“倒是很有忠心的觉悟。”
响翠倒是没再说什么,拍了一把庆林的胳膊,察觉他很轻微的颤抖了一下,但是很快又忍住了,眼神倒是干净又坚定,好似响翠只要点头把他们两人领走,立刻就能够跪下来喊声恩人一样。
在这里也过得艰难吧。
都是苦命人,响翠还是心有不忍,最终点头拍板,说就他们两个了。
毕竟也只有他们两人举手自愿。
孙忠全叹口气,见响翠没有要反悔的意思,便让领着人去登记入册,随即便可以跟着回西小院去伺候了。
从内府出来,庆林便一直抬着头张望,原来内府外面的宫道是这个样子,原来外面的天空和院子里面也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视野更广阔了一些。
庆喜跟在他旁边,小声道:“咱们。。咱们真的出来了?”
庆林吞了吞口水,示意庆喜不要说话。
响翠问有没有谁愿意跟着去的时候庆林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一般主子身边的人来选人,最高几率被选上的都是站在前面的,他和庆喜一直被挤在后面,只能一直不断的做苦活。
而且他们在这个地方吃不好,看上去一直都瘦瘦小小的,也没有哪个宫的愿意要他们。
这回见没有人举手,庆林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这才和庆喜站了出来,响翠犹豫的时候他几乎是下意识的脱口喊出了那些话,大概也是心里明白,如果失去了这次机会,就再也不可能有下一次机会了。
还好,上天终于眷顾了他们一回,听说恪常在以前也是奴婢,想来。。会善待下面的人的。
吃点苦受点白眼委屈对他们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了,只要小主好相与,他和庆喜能肝脑涂地的侍奉着。
德胜和响翠在前头走着,两个人在后头东张西望,德胜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他们,成么?”
响翠侧脸看了一眼,轻声道:“成不成的都得看后头,忠心才是最要紧的。”
德胜颔首,没再多说,等一行人进了西小院儿,响翠便领着两人见过了赵嬷嬷。
赵嬷嬷瞧着第一眼也说太瘦了,随后听了名字,脸色变了变,但也没多说什么,只让他们跟自己去后头住下,认一认房间,两人一人一个小包袱,东西也少得可怜。
赵嬷嬷领着人走了,李双林才从后头绕过来,瞧见德胜回来了,沉声道:“倒还是你小子会选着时间回来。”
德胜赶忙迎上去:“师父歇着就是,奴才来做就好。”
李双林敲他脑门:“做什么做?皇上和恪常在都歇下了。”
德胜立刻笑起来:“那还是请师父歇着,奴才来守夜就好。”
李双林这才眯了眯眼睛,对响翠点下巴:“小丫头,熬得住么?”
响翠不服自己被看扁了,拍拍心口道:“李总管别小看奴婢,小主身边跟着守夜属我最多的。”
李双林笑:“人都领回来了?”
说起这个响翠还是有一点心虚,虽然赵嬷嬷没说什么,可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同情心来得很不应该,伺候小主的人,还是应该要精神一点才好,是以李双林问起来也只是含糊应声,反而没刚才的气势。
李双林一瞧她这反应便知道人是怎么回事,打了个哈欠,又交代了德胜两句,朝着下面走去,路过响翠身边,李双林才开口:“选了就别多想,兴许反而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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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林对自己的新屋子很满意,放了包袱便要拉着庆喜一起去跟赵嬷嬷干活。
赵嬷嬷拦着,让他们好好歇着,明天有的忙的。
庆林笑着说好,眼睛亮晶晶的,手里握着赵嬷嬷拿过来的蜡烛,点了一支就不肯用了,赵嬷嬷看他懂事,语气也柔和些:“多点两支也行,不够找我。”
随后指了指旁边包好还没拆的棉被:“自己分着盖。”
庆林一一应着,笑得讨好又憨厚,赵嬷嬷心里挺不是滋味。
当初庆春刚来伺候得时候,也像这个样子。
她叮嘱了两句准备要走,庆林拽着庆喜送嬷嬷,开了门,就听见庆喜的肚子发出了很响的一声叫。
庆林脸色突然一变,回头看了一眼庆喜,庆喜都要急哭了,埋着头不说话。
赵嬷嬷停下脚步:“你们没吃晚饭?”
庆林摆手:“吃了,吃了,他肚子不舒服,嬷嬷不用。。”
“没吃就说没吃。”赵嬷嬷打断庆林的话,看他一眼,“这里不是内府了,这儿是西小院,小主虽然位份不高,但也不会让自家宫人饿肚子,你们这样睡,明天精神怎么能好?”
说完,就看见这两个人眼神都变了,听见吃的眼神发光,怎么跟小狗似的。
赵嬷嬷被逗笑:“跟我来。”
小厨房里没有专门的厨子,那些都是娘娘们专属的待遇,食材倒是都有,但大都也是留给如意的,现在想吃就只能自己动手。
赵嬷嬷抽出一把面条,水沸了便扔下去,见两个人端正乖巧的坐在小凳子上缩着腿,又热了旁边的锅,一人给了一个煎蛋。
“凑合吃点。”撒上葱花,一筷子猪油,两个家伙的眼珠子都快要瞪进去。
赵嬷嬷一端过去,两人烫都顾不得,狼吞虎咽的往肚子里吞。
赵嬷嬷原本还想喊他们慢点,看这个样子,又作罢,自己拖了根凳子过来,看了会儿才问:“在内府很苦吗?”
庆喜点头,含含糊糊不知道应了句什么。
庆林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摸了把嘴,把嘴里的蛋咽了:“当奴才的,没什么苦不苦,嬷嬷手艺真好!我这辈子,就没有吃过那么香的面!”
赵嬷嬷盯着他,视线落在了庆林稍微撸起来一些袖子的手腕上:“疼么?”
庆林怔了一下,把袖子放下去,故作轻松的笑笑:“做错事了。。”
庆喜在旁边听着,突然停下了吃面的动作,他看一眼庆林,有些难过,忍了忍,还是道:“疼的,嬷嬷,我哥他特别疼,他都是护着我,晚上疼得睡不着。。”
庆林又一巴掌拍在庆喜后脑勺,想骂他,庆喜却哭起来,把手里面的碗举高:“哥,嬷嬷是好人,小主也是好人,她们给我们吃饭,给我们房间,给我们被子,还和我们说话,她们不会打我们的!”
庆林抬起的手抖了抖,又落下,抓着袖子摸了把泪,然后抬起红彤彤的眼帘看赵嬷嬷:“嬷嬷,庆喜他。。他是我弟弟,脑子不好,只能跟着我进宫了,进了宫,就都是主子的奴才,他方才喊错了,我保证他不会再犯了嬷嬷。”
赵嬷嬷撑住身子,仔细看了看庆林和庆喜的脸,长得不是很像,性格也差得很多,他们不说的话,倒是没有人会往那方面去想。
庆林一直小心翼翼的讨好,虽然笑着,眼里却满是恐惧。
支撑他这样的,应该是要护着弟弟的念头。
童年也苦啊,一碗面就掏心掏肺了。
赵嬷嬷扯着嘴角笑笑:“没事。”
大概是从没人跟他们说过这样的话,庆林笑着的嘴角突然抽搐抿紧,随后垂下眼帘拼命眨了会儿,还是落了颗眼泪在碗里。
庆林抬手摸了摸庆喜的脑袋,让他赶紧吃,一碗面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庆林才拉着庆喜跪下来磕头:“谢谢嬷嬷。”
赵嬷嬷伸手拉他:“明日觐见小主,把此刻的感激都记着,效忠小主,效忠西小院,就是你们最好的感激,最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