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沈汀年生辰这天,沈母一早儿就揣着自己做的一些吃食进了宫,都是沈汀年小时候喜欢吃的零嘴,极具地方特色,在京城这边鲜少有卖。
自从三年前沈波被人控告险些关进大狱,后来在京都府住了两个月,因为幕后构陷人林西的落网归案,他才算得了清白,也为这事沈母病了一场,之后就不知道是想通了什么关窍,不许沈波涉足官场了,还火急火燎的给他托了媒人相看姑娘,指望着他早点成家消了再下场考试的念头。
其实这也是她多想了,以沈波的文采想靠自己当京官,委实不太可能,沈汀年早在最开始就摆出态度,希望他布衣饭菜安乐一生,所以后来沈波求见过一回皇上,哪怕叫了多少声姐夫也不管用,因为姐夫听姐姐的。
“沅女,你可要帮娘想想办法,你弟都成婚三年了……”
沈母进宫这回非常殷勤,还去燕熙堂的小厨房亲自给沈汀年做了碗长寿面。
她也是逢年过节有机会才会进宫看沈汀年,或者说是看外孙外孙女,平日里都在京城的贵妇圈里整日里赴宴玩马吊,别提多快活了,因为京城贵妇圈里她的身份算是一等一的高,谁都会捧她。
沈汀年提着筷子挑了几口面,吃的不算合口,可能是早上就没胃口,也或许是沈母唠叨的话她不想听。
早些年她本来对沈母心里有疙瘩,太后薨逝之后,她决意放下芥蒂,谅解和宽容天底下的母亲,对沈母就越发的纵容,这也导致沈母进出燕熙堂就不再畏畏缩缩战战兢兢,开始像一个正常的母亲同女儿有各样的话唠叨。
“娘知道作为女人做这样的事情,实在不好……”沈母膝上抱着自己埋着小脑袋舔碗里的奶酪的小皇子夏夏,说是不好动,其实非常懒的夏夏天天不愿意起床,姐姐甜甜都去院子里玩去了,他才刚被强行抱出来吃早饭。
“可你弟得有后啊,若不指望他,还能指望你哥哥,真的是愁死我了。”
是的,就是愁人,沈波三年前被沈母硬逼着娶了京都府少尹的妹妹,本来人家京都府少尹只是在沈波被拘押期间多番照顾,试图结交一下关系,没成想搭进去一个嫡亲妹妹。
而沈波也不是风流性子,既娶了妻就好好的对人家,也没有往房里收过人,处了三年两人已经是好的蜜里调油,就除了一点,到现在也没有一儿半女。
“我还是那句话,他要是愿意就成,当初娶乔氏也好,现在纳妾也好。”沈汀年吃不下了,放了筷,一旁站着的月朱忙把一旁的一小碗清粥推过来,桌上有好几样她惯常喜欢吃的酸辣口味的小菜。
沈汀年想了想就又拿了勺子吃起来。
“他要是愿意我就不会愁的掉头发了。”沈母今年确实老了许多,两鬓生了许多白发,早上一见她,沈汀年还怔了一下。
“中秋的时候,你们进宫,后来让虞司药给乔氏诊脉,是不是……”沈汀年中秋那日心思太重,只想着自己的事情,后来沈母何时带了乔氏出宫回去了,她都没有留神到。
沈母抿了下嘴,她想起虞司药同她说,乔氏身体没问题,若是不能生育,多半是男方的问题,吓得她匆匆就赶回去,硬是拉着沈波去看大夫,可结果是沈波也没有问题。
这就奇了怪,双方都没问题?她怀疑沈波两口子有事情瞒着她,儿子大了不由娘,她常常会感到自己多余……
“到底是什么事情,怎么又不说了?”沈汀年难得见她缄口不言,不免多问了两句,谁知把人问的当场红了眼。
瞅着她鬓间若隐若现的银白,沈汀年心里酸酸的,叹了口气。
“娘跟你说一件事。”沈母说前半句的时候,还有些犹豫的样子,沈汀年隐约有些不太好的预感,果然,她接下来说的话,让沈汀年瞠目结舌。
“你爹,其实不是突然暴病走的……当年我跟着你爹的时候,家里穷的很,你爹勤劳,性子也要强,别人做一份工,他一定要做三份,说苦自己也不能苦了我,苦了孩子们……时间长了就积了好些毛病。”
沈母说到最后泣不成声,哭的浑身打颤,“都是我不好,急着要跟着村里人一起盖房子,就放了他出去,那外头的苦工没日没夜,他是生生累倒了的。”
沈汀年光是看着她哭就有些绷不住情绪,努力的忍着。
“这么多年我从来不敢告诉你们,我怕你们怪罪,是我害死了你爹……”
一旁的乳母上前来把夏夏抱走,沈母眼泪止不住的流,她掐着自己的手非常的用力,这是沈汀年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她内心深处的痛苦,失去沈父的痛苦,时隔二十年想起来也是这般疼。
沈汀年无法想象,最开始的时候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后来抱着情绪失控的沈母,沈汀年心如刀剜,如果有一天她失去了濮阳绪,该有多痛苦,她该如何度过余生?
“最开始我日日躲着哭,那时候就期盼着你们一日之间就长大了,我就可以去找你爹……可是太难了,沅女,那个时候太难了,三个孩子张着口,我找不到法子养活你们,我是真的没有办法才会送走你。”
沈母絮絮叨叨的说着,甚至吐露了最不愿意说的一些事,是一想到就十分羞耻:“你还记得你哥打过的那个族里的叔叔吗,他在你爹走后一直想强迫我做小,我死活不同意,才会叫他百般为难,连你一个小孩子都要欺负……”
家境逼迫又有恶人垂涎,沈母咬着牙血泪往肚里吞,把沈汀年送走了,又在族里的帮扶下勉强度日,而所有的一切都从沈汀年离开之后转折,她被沈家挑中了,要带回京城,给了沈母一笔钱,白纸黑字的约书,她抱着刚两岁半的沈波哭了一晚上。
好久之后沈母终于不哭了,她只是抱着沈汀年,哀求她,“我老了,很快就要去见你爹了,可你哥你弟都不争气,我到下面去怎么面对你爹……”
“好了,别说了,你还年轻呢。”
“我答应你还不成吗,我会去想办法……”
沈汀年最后没办法,只能应承了这桩事。
这天的晚上,沈汀年接过让阿云通过京城监司搜集的消息,看完之后,脸色比预料的还难看。
一旁准备又陪着她喝一回的虞司药把奏报接过去,草草的浏览而过,似笑非笑的道:“你娘还有这魅力呢。”
沈汀年无奈的给了她一个白眼。
“哎,也是,咱们贵妃娘娘这样的天仙姿色,总不是平白得来的……”
也就是打趣了两句,虞司药见她委实不开心,就只好开解开解她:“说说吧,什么想法?”
“为什么……”沈汀年白天还在为沈母吐露的当年实情而倍心疼她,所以看见奏报里提的这些年沈母陆陆续续接触过好几个男人,甚至在沈波娶妻之后,她一个月里有半个月是住在京城一个杨姓工匠家里。
这还不如堂堂正正的改嫁呢!竟然从来没有人和她说。
“你觉得可耻?她一个女人为什么跟着男人难道还用问为什么?”
是呀,她有什么理由让沈母守寡?沈父都走了二十年了……不是一年,两年,是二十年,谁能耐得住二十年的孤独寂寞?
“我——”沈汀年哑口无言,最难接受的不是这件事,而是这件事除了最初有些震惊之外,她其实也没有觉得沈母做错了。
人活在世上,都是只走这一趟,没有任何人可以要求别人怎么活。
为人子女更应该成全父母的幸福不是吗?
“可她今天,她……”
虞司药也听说了今天沈母进宫来哭了一场,把沈汀年都惹哭了,“她还记着你爹,这又有什么不对吗?”
“我的贵妃娘娘,你是真的不懂,还是真的当局者迷,女人也不是个个都像你这样,走极端,大多数人,喜欢一个人,也会去喜欢另一个人,她们在喜欢的时候就眼盲心盲,只看得到心上人。”
虞司药主动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满桌子的酒菜,随意的挑了一个下手,“遇到了更好的,稍一头脑发热就又陷进去了。你能说她们薄情吗?”
“只是,不能从一而终罢了。像你娘这样的人,如过江之鲫。”
她会心里永远记着死去了的沈父,在想起的时候恸哭,也会开始自己新的生活,把余生走完。
沈汀年沉默了许久,酒也喝了几口,因为身体的原因也不能多饮,最后被月朱她们收掉了杯盏,重新换了茶水上来。
“你怎么会觉得我走极端?”
虞司药的杯盏也被收走了,她身为医者也不能多饮酒,若非是沈汀年过生辰,她是不打算碰的。
“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皇上一走,你就差把魂已不在刻在脑门上了。”虞司药在心里暗叹,“随便问她们谁,都是一样的答案,你人在这,可你的心从来就没有回到过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