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子精神十足,健壮活泼,一开始也只是燕熙堂的人知道,等到了洗三这日,所有人都晓得了。
这日来燕熙堂‘添盆’的人是络绎不绝,连沈汀年娘家人都被请进宫了,沈汀年在坐月子并不见外客,但听说沈母也来了,不得不让月朱给她换了一个提升气色的水蓝色抹额,底绣是双面,钩织精致的花纹,虽然身上的纯白中衣衬的她十分单薄。
沈母是被锁桥领进来的,两人还笑着说小皇子的长相,锁桥一直单手托着她的胳膊,显然是关系熟络。
屋内清清爽爽的是窗台上摆着的新鲜花卉的气息,沈汀年一早儿就被孩子吵醒,眼下吃了午膳略有些犯困,强打精神的靠着雕栏床头,半开的窗隐约传进来外院的喧闹。
她没出面丝毫不影响小皇子的洗三礼,昨晚皇上就说了预备好的大金盆,够这小家伙扑腾的……想到这沈汀年又笑了。
“沅女。”沈母还在外室门口就先喊上了,待到了内室就一面喊她,一面笑的眼纹横生,“沅女,身体没事吧?这头胎孩子就是要疼些……”
“瞧着气色挺好,脸上有肉。”
“小皇子可壮实了,长得真真是漂亮极了……”
她一连问了好些问题,自问自答似的,没指望沈汀年回答。
沈汀年确实也不想回,她沉默了一会儿,等月朱她们都退出去了,屋里只有两人了才说:“哥哥身体养的如何了?前段日子听锁桥说,哥哥他,在踏踏实实的做事了。”
她并不常通外头消息,关于沈家人的事情也是偶尔才问及,若是有事情他们也会主动投贴,现今的沈家以沈河在朝堂上平步青云为点,延伸及整个沈氏家族,外任的沈家门人都陆陆续续回京任职,一时沈家宅院住的满满当当,而沈学也迎来新发展,凤来书院因沈汀年曾经就读过而一跃成为大周朝最受欢迎的学院,尤其是女子入学也突破了数十年的记录。
一切都是大势所趋,沈汀年知晓不知晓也没有什么用。世人只看见她今时今日,一朝封妃,再封贵妃,一举得子,一步登天。
在读到德贵妃的绝笔信的时候,她才幡然明白,沈家曾经的盛世荣光也是因为一个女人,一个奇女子沈白,后来的没落蛰伏只因没有能人,没有人能在浪潮里站立得住。所以这数百年间盛衰荣辱背后是数不尽的红颜枯骨。
她的前二十年为沈家而活,而她现在,活着,就是沈家的荣耀,是那能庇护一族之人的荫天大树。
好比眼前的沈母,曾经连看望女儿一眼都要在沈家门房求半天,现在堂堂正正的在主房住着,谁上门来了都要先拜见过她。
沈母笑容微微收敛,眼里的喜色也暗淡了些,“提他做什么,从小到大就不争气!这么多年他就跟……烂泥一样扶不起来。现在也天天用着药,还要出去胡闹,说不要当个废人,若是他当年也争口气撑起来整个家,娘如何舍得送你走……”
沈汀年眉头瞬间就皱起来了,望着她的眼光也是浓浓的失望。
被家里人送到族里这件事大抵是她一生都无法填补的缺口,可在这道疮疤下也有一点点值得回忆的事情,那就是她清楚的记得自己被沈家的马车带走时,哥哥沈斌一直远远地跟着,整整二天一夜都追着没有离开。
他虽然没有能力救她,可他至少努力过,所以沈汀年一直知道,这个家里哥哥是真正的最心软又心善的人。
见她垂眸不语,沈母怨怪的数落也渐渐停了,她本不想这样喜庆的日子说丧气的话,“倒是你弟弟现在出息了,只是一直不肯让我告诉你,他之前下场科考,虽然名次不算太好,但是今年越发的勤奋了,指不定明年就能考取进士,能做官了……”
沈汀年愣了一下,她印象中弟弟沈波是很野很皮的,小时候没少同自己抢东西吃而被沈父追着打,也不爱念书,成日跟野猴子一样上树捣鸟蛋,上回见他也只察觉蹿高很多。
“他怎么会去参加科举,他哪里是肯念书的人——”
“是他自己愿意的,没人逼他,而且这事有沈河帮衬,错不了。”沈母听出她的怀疑,忙解释起来,“不会出事的,你不信我们总是相信沈河的,他这么多年对你尽心尽力……”
“本宫知晓了。”沈汀年突然冷淡的打断她,神色疲乏的打了个哈欠。
听见动静的月朱很快进来,委婉的对沈母道:“贵妃娘娘乏了,还请夫人到外厅去喝茶,大家正在有序的给小皇子添盆……”
“这么快就开始了,那我们赶紧过去看看。”沈母不知道哪句话惹得沈汀年不高兴了,一时有些慌,被月朱扶起来忙点着头要出去,连多看一眼沈汀年都不敢了。
洗三礼的开局就是添盆,在民间,亲人依尊卑长幼带头往盆里添一小勺清水,再放一些钱币,谓之“添盆”。如添的是金银锞子、银子、铜板就放在盆里,如添的是银票则放在茶盘里。此外,还可以添些桂元、荔枝、红枣、花生、栗子之类的喜果。
可被皇上抱着放下金盆的小皇子可金贵的很,除了金锞可入盆同他一处,其他东西都统统放外头茶盘上,众人都知道小皇子现今是一等一的贵重,讨好了他也是讨好了皇上,就是没钱也要筹到,换成足量的金锞子添盆,更何况能来参加的哪能缺这点金子。
这头正热闹着,月朱引着沈母入内之后,很快就返回了后院,喜气盈门,脚步也轻快,她怕沈汀年一个人在屋里郁闷,毕竟外头人声鼎沸的。
“月朱,你去唤了锁桥进来,还有,”沈汀年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来,小声吩咐:“孩子不能着凉,外头人多风也容易吹进来,闹一闹就让乳母把孩子抱回来,就说饿了要喂奶……”
“奴婢刚去的时候,皇上已经把小皇子抱出盆了,没让他扑腾几下,小皇子还不乐意的呢。”
月朱接了话还要往外头走,就见锁桥快步进来了,她乐的咋咋呼呼:“娘娘,小皇子睁眼了!”
“一定是被满盆的金子晃眼了,眼睛一掀开就又闭上去了,那小眉头皱的哟。”
她不仅说的带劲,还绘声绘色的讲述场面,这座皇宫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是喜气洋洋的闹,就连皇上登基气势宏大也是气氛紧张居多,后来的一桩桩事情……守孝诸多戒律,沈汀年生病,牵连的宫内氛围也是乌云罩顶,数算到立后,因皇上本人未亲自迎娶,而是让礼部照仪程进行了册封大典,所以动静大,却没有太多欢喜。
但是今天场面不一样,若不是来一波人又送走了一波,怕是燕熙堂都站不下人了。
“孩子又哭了?”沈汀年动了动身子,越发的想要看孩子了,月朱看出她神色,当下就退后一步悄声出去了。
“没有,被皇上一抱着就好了。”锁桥替她在身后再加了一个软枕,以为她是坐累了,“小皇子会认人的,那头回抱他的吉祥嬷嬷,他就一个劲蹬腿,不让抱……”
听她说了好一会儿,沈汀年才提了正事,“等会你再去前面,避着人,去看看沈波,若是方便搭上话,就告诉他,布衣饭菜可乐终身。”
锁桥细琢磨着这最后的八个字,神色逐渐郑重起来,不晓得沈波那边是做了什么事,让沈汀年说出这样的话来。
“奴婢这就去。”她都快走到门口了,又想起来自己回来还是有事情要说,这几天是真的高兴忙活晕了,“娘娘,胡嫔想要过来看看你,其他人虽也提了,但是皇上都替你推了。唯独胡嫔让奴婢回来问问……”
“让她进来吧。”沈汀年又打了个哈欠,正好听她说说外头的事情提提神,还在月子里头,跟之前揣着孩子一样整日的犯困。
大抵是身体底子虚了,一时半会很难养回来。
胡玉春进来的很快,倒像是就在门外候着,瞧见沈汀年先笑了一声,“恭喜贵妃娘娘,贺喜贵妃娘娘了。”
她是存了心打趣,但也是真心高兴。
沈汀年斜倚床头,被她逗的也笑笑,:“怎么就你一个人,娴姐儿呢?”
“在外头让柳嬷嬷看着呢,嫔妾进来是有些事情要说。”
胡玉春怕时间不够多,也没有多叙旧,沈汀年的身体如何她眼睛看得出来,如今小皇子万众瞩目,她自然母凭子贵。
其实,她本身也已经很贵了。
只是如今的地位更稳固,更不可撼动了。
沈汀年瞧着她神色,搭在被子上的手点了点拍子,声音也精神了些:“是不是叶氏的事?”
胡玉春本来还满心的等着看沈汀年因为她的话而震惊的,没想到惊到了自己,“你知道了?”
“昨天听她们念贺礼单子,提到了陈嫔,我大概就猜到了一些。”
显然两人是想到一块去了,胡玉春在看到陈语意之后,心里就有了揣测,后来再找人去查证,才发现陈语意病好的时机就在叶氏姐妹双双服毒自尽的时候。
“嫔妾还记得当初你问束氏死了怎么没人怀疑陈语意,她就那个时候突然被吓病了,又是昏迷不醒,又是搬离东宫……”胡玉春之所以记得这般真切,也是因为当初那件事她险些成了无辜池鱼,若非沈汀年为她请了御医,怕是要活活病死。
“到现在回过头去看,才知什么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