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汀年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脸上依旧红肿,疼倒是不那么疼,就刺痒刺痒的,头皮也是非常的痒,偏又不能用手抓,整个人全部的精神都用在忍耐上了。
勉强用过早膳,她就在外厅召见了勤政殿的内侍官管事福禄和小左,隔着一座山水屏风,她就见御前侍卫衣装的高瘦男子恭恭敬敬的朝着她拘礼:“见过娘娘,微臣是勤政殿御前侍卫小左,奉皇上之令协助燕熙堂……”
沈汀年情绪比昨日要好些,她抬了抬手,“辛苦左侍卫了,不知道昨日下午可有分辨出本宫所用之物,是哪一样被人调换了?”
昨天刚跟皇上要了人,下午就让福禄带着小左将沈汀年洗头所用的东西都查了一遍。
同时也将勤政殿内宫女子们的住所都搜查了一遍,她们平时都受到了严格的宫规束缚,与任何人交接都会被查,与宫外有接触机会的更是受到监管和控制的,这一查,并没有排查到有可疑的人。
“回娘娘,臣并无所获……”小左回这句话时,内心是有些不自然的,被皇上郑重其事的调给沈汀年使唤,但是却什么都没有查出来。
沈汀年并没有因他的回答而表现出情绪的变化,连语调也是平淡的:“那就不是出在这些东西上了。”
小左也没有觉得她态度冷淡,认真的点了点头,“排除了所有的可能,那就只有水的问题了,臣已经让人去拿了专为燕熙堂运水中官……”
宫中用水是比吃饭还复杂的一道工序,身份不同用的水也分三六九等,沈汀年随居皇上之侧,用的自然也是顶好的山泉水,每日专门从山上运送进宫,护送水源的都是禁军。而水车进了勤政殿之后由送水的中官推至各处。
从进来就不曾开口的福禄揣着手动了动,他尖着嗓子道:“早间有人来禀,燕熙堂送水的中官今日早上没上值,待到住处一寻,却已是咬舌自尽。”
小左视线一转,扫了福禄一眼,后者已经拘谨的垂下头看着地板,他一贯眼利,虽然只是一眼,却也看明白了。
这人故意没有同他说这件事,反而现在当着沈汀年的面说……呵,这些内侍官最喜欢在主子面前邀功,他也没多想其他。
略微有些紧张的福禄等待着,等到了沈汀年开口。
“那人履历出身是什么?查出因何作案,如何作案了吗?”
沈汀年一连三问,是存了刁难的心思的。
“回娘娘的话,此人姓胡,单名通,是一名遗孤,十二岁净身投入宫中使唤,十七岁调入乾清宫留用至今。”也就是说在宫里五年没有犯过一点错误才有机会调入乾清宫,然后在新帝入住勤政殿后还能听用,仅仅是每日推着水车送水这样一件事,也不是随随便便就用人的。
福禄显然是对这些中官都了如指掌,还细说了两句此人性情,是个老实寡言的,“据奴才所查,此人去年开始就将自己的每月的俸例都存起来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异常之处。”
他说完一哈腰,“容奴才斗胆猜测,胡通作案的动机是为了钱。”
“他一个无亲无故,又无根无底的人,要钱做什么?”小左并不赞同这个说法,话也说得刺人。
福禄也是个无根之人,他腰弯的更低了一些,不叫人看见他的表情,声音尖细如常:“奴才已经将他住处以及所有有过接触的人统统清查过,他存的钱不翼而飞,显然他自尽前已经将钱款处理了。”
沈汀年听到这儿总算挪动了一下,她敲了敲桌,示意福禄继续讲,在昨日她还两次拒绝皇上给她安排福禄协查,但是今日不得不说,福禄此人,比陈落更通这宫中之道,他从一见面就给沈汀年一种巨大的不适感,这种不适感恰好就是来源于福禄对宫内一应事务的娴熟以及那份油然而生的掌控。
“至于胡通如何作案,奴才也是大胆猜测,他平日只做粗活,根本不懂害人的法子,定然是有人给他东西,教他撒进送往燕熙堂的水车里,以他大字不识的粗鄙,怕是连自己撒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回连小左都没有异议了,水有问题已然是事实,人又自尽了,也成了验证,只是燕熙堂用水不算少,怎么就恰好有问题的那一水车就用上了?
没等他再问,沈汀年给了答案,“燕熙堂新分配进来的几个宫女,其中有一个昨晚也自缢了。”
昨晚她在皇上回勤政殿之后,又传了锁桥问话,她把自己花银子买分配进燕熙堂的名额一事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提到了一同进来的另一个宫女也是买进来的,然后,这名宫女已经死了。
福禄显然也是知道这个消息的,他又道:“那名宫女原是从甄秀司调来的,身世清白,与任何势力都没有勾连。又是一步死棋。”
与胡通一样。
“死棋?”
听着沈汀年极其疑惑的问题,一旁的小左也竖起了耳朵,福禄有点儿高兴,他身子微微直起来,“就是到他们这,线索就断了,查无可查了。”
沈汀年想不通,“若是找不到证据,那他们两个完全不相识的人为何会来害我?既有果,必有因,追本溯源,如何就查无可查……”
“娘娘听说过勾兑司吗?”
不等沈汀年回答,福禄就淡淡的解释了。
“一个什么都能交换的地方,无论什么东西有人买,就会有人卖的地方,他们那有一门不讲盈亏买卖,就是交换杀人。”
两个人都有想杀的人,交换替对方杀人,达到目地以后,双方就都没有嫌疑。以此推理,除了已死的胡通和那甄秀司宫女本人,没有人知道,到底是谁想要害沈汀年,换言之,谁都可能,谁都不是凶手,因为,死无对证。
这就是所谓的死棋。
“没有凶手……呵。”沈汀年总算知道为什么往年也有那么多不了了之的案件了,若不是亲耳听了锁桥说束又莲死的真相,当时束家审查了那么多人,折腾了那么久,却没有结果。
也就是说现在她就是猜到凶手是谁,也拿对方没有办法,沈汀年不可能像对付叶氏一样动赵婧仪。
她闭上眼叹了口气,单只是个开始,就已经被对方上了一课。
“本宫都知道了,福公公你先出去吧。”
沈汀年压下情绪,这件事她需要好好想想如何处理,眼下还有一桩要紧事要交给小左办。
福禄没防备她只叫了自己出去,刚才话里话外,已经是把自己的意思给表达得很清楚了。他不敢说透,但沈汀年不至于不明白,他投诚的心思,该表现的,该说的一点没保留。
他冲沈汀年深深地弯腰行了一礼,慢慢倒着退出去了。
“本宫交给你一桩重任,若是完成不好,你怕是没有机会回皇上身边了。”
小左当即就单膝跪地,郑重道:“臣谨记皇上吩咐,任凭娘娘差遣,只当肝脑涂地——”
“好了,没说要你的命。”沈汀年听的脑袋疼,大抵是情绪牵动所致,“你在建盐城也一直跟在皇上身边,可有见过一个人,身上有兰花香,很淡,常人若是不敏感,是闻不见的。”
小左愣了一下,并不是因为沈汀年竟然提及林墨,而是林墨身上有兰花香这个细节,他当初还以为自己闻错了,毕竟在建盐城祈福寺香火味太熏鼻子了,连与林墨面对面的皇上都没有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当时他不过是藏在屋顶,掀开瓦片监察动静,偶尔风穿过窗户会带来浓浓的香火气味。
那淡的若有似无的兰花香,是后来林墨假扮皇上,在小左眼皮底下换衣服时短暂的泄露了。
“确有此人。”他思忖着,到底是承认了,毕竟现在他听的沈汀年的令,等事情办完,回到皇上身边,再将所有事情告知便是。
“很好。”沈汀年露出了这两日来头一次松快的笑,“左侍卫,接下来你只有一件任务,就是抓住那个人。”
“……”小左一点不觉得这是件任务,他不会真得再也回不到皇上身边了吧?
月朱领着管御医进来请脉时,沈汀年闭着眼,开始头痛欲裂,她已经从一波波的疼痛中确认了,自己绝不是简单的过敏,情绪躁动头就会越来越疼,早上醒来时是最轻松的时候。
沈汀年忍耐力非比常人,没有让管御医看出异样,等人走之后,她才扯下挂钩,在床帐内翻滚着。
突然又想起闵云来,若是她还在,自己怕是没有那么容易中招……这样想着只觉得满腔都是汹涌的愤怒,又是难于言说的悲哀。她早就知道不是么,闵云也好,最早没了的枝芽也罢,都不过是棋子,她们甘愿为棋,从来无怨言……
每一次谋局的人就选好了棋子,若是不能将她的军,也能吃了她的士。
闵云在她身边展露能耐的时候就是危机的开始,她总不能次次化险为夷,行差一步,这次的事情就是例子。
胡思乱想了好一阵,月朱端了药进来,她又正常的坐起来,朱院首方子里的药性用的重,镇痛效果极其明显。
等到了中午,沈汀年已经完全不疼了。
锁桥推开门,见月朱迎面出来,便冲她点了点头,随即道:“皇上回来了,我同娘娘说一声。”
月朱对她却没有什么好脸色,多少有些迁怒,她们几个新进来燕熙堂都被重新打发走了,唯独留下了锁桥,这还是沈汀年亲自吩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