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东面,万丈光芒扫向繁华的京城,文武百官全部整整齐齐地站在大殿内,濮阳绪金缕皇袍加身,年轻俊美的脸庞不威自怒,从容不迫地踏上台阶,坐上龙椅,所有人都屈膝而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濮阳绪沉静的双眸凝视着他们,一挥手道,“众卿平身,此次东巡,朕得以安然而归,是众位的功劳,今日早朝不议政务,只论功行赏……”
一场皇权争斗各样阴谋就在他一句话里隐匿了,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他自有处理之法。
濮阳绪亲政已久,行事如何,所有人都清楚,随着他登基,庙堂之上必定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以偿他千里奔袭一行之苦。
但这些都不算什么大事件,甚至除了登基二字进了他的起居舍人秋玉的札记,旁的都是一笔带过,翻阅一下秋玉的对濮阳绪登基前的记载,数得上的大事件大抵是景佑元年,欲虏琮王未婚妻离京私奔,琮王阻之,二人拳脚斗打,败而归,轰动世人。始安元年京郊仓翠山孝期破女戒,百官非议,御史弹奏,起废太子风波,纷争数月不止,而接下来的便是现下的这桩被秋玉郑重书下的事迹了——元禧帝初登皇位不册原配为后,欲立宠妃,群臣哗之……
类似这样的丰功伟绩,如今还是一纸草书,并未正式编修进帝王起居注里。
濮阳绪一早儿忙到晚,几次都想一脚将御案踹翻了,旁人只晓得他终于当了皇帝了,哪里知道他都快累死了。
他甚至无厘头的想,琮王不想当皇帝说的好听是为了心爱的女人,其实肯定是不愿意担大周这个担子,权力有多大,担子就有多重……国事再多挑一些紧要的处理了,余下的还能缓一缓,压一压,连安王暂时被囚禁着,平王也在押送进京的路上,龚州和德州已经特派了两位大臣亲赴现场去处理善后。
获取了短暂的空闲之后,濮阳绪就不得不去处理下家事了。
朝臣是赏的赏了,罚的罚了,接下来就是后宫分封之事了。首先第一件就是解决了皇上生母齐氏殉葬之事,那诏书到了皇上手里自然不是假的也会成了假的,于公,一朝天子一朝臣,即使是先帝遗旨,也大不过现任皇帝去,于私,大家伙儿都是受了教育的,知道孝字怎么写,做儿子的没有说让母亲殉了的道理。
其次就是齐氏正式尊封为圣慈皇太后。
勤政殿从西花园取道去慈安宫,必经之路上还有一座宫,名唤未央宫,濮阳绪坐在微晃的步撵上,想着年少时听已故泽世太后说过的仁武帝宠妃的传言。
未央宫的前主子德贵妃宠冠后宫,彼时的皇后待之如亲姐妹,那时候所有人都嫉妒三分,偏皇后一点没有,反而以之为悦,久而久之,仁武帝越发宠爱德贵妃,对皇后也不是太冷淡,直到有一日德贵妃病了,很蹊跷的病,好端端的痴笑不止,似癫似狂。仁武帝惊痛不已,召聚所有御医太医诊治,却无人能解。都道仁武帝无情,对德贵妃却是真爱,日日相伴左右,以期她大好之日,然而时间越久,德贵妃越发不得控制,还会失常打人,连仁武帝都不例外。
拖了有两年时间,仁武帝绝望了,慢慢的也不再去未央宫对着失常的女人诉请谈爱了,之后又有新的美人入宫,美艳不下于德贵妃,渐渐取而代之……
据闻德贵妃死之前,有人见她于月下跳舞,又有人听闻她常在未央宫琼花楼弹琴唱歌……这个人究竟是疯了还是没有,谁也不知,最多的说法是她后来好了,却在仁武帝遣人问话时,故意痴笑起来,还将人抓伤了。
御撵停下时,濮阳绪捏了捏太阳穴,收敛思绪,步行至新迁居慈安宫的太后寝居殿门口,站了一会儿,还在想缓一缓思绪,里头通传的人就忙点头哈腰的引他进去。
几个月没见,太后消瘦了一些,好在身体还是健郎,太后望着吃茶的濮阳绪,他的举止,他的眉眼,甚至他放下茶盏,微微翘着无名指的小习惯,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只是忘了何时起,母子相见不再殷切了,太后昨日没有见到人,又一早儿得知他昨夜宿在畅心苑的消息,心里滋味跟钝刀子戳肉一样。她努力的消解着情绪,然后自我安慰,大抵这就是孩子长大了,终究会走远。
母子二人出奇的保持了一小段时间的沉默。
“不是有话想问吗,怎么又不说话了?”太后到底是先开口。
濮阳绪嘴里还是苦茶的味儿,满心里也像染了苦,尤其他从太后的姿态和神色里捕捉到她的笃定和镇静。
他无论问什么,想知道什么,她都准备万全了。
何时起,母子间也掺杂了这么多的攻防试探……是她的权利还不够大,是他做的还不够好吗?
“母后,朕不问什么。”濮阳绪努力的笑了笑,眼底透着复杂的情绪。
他用了朕这个陌生而带着威压的自称。
太后眯了眯眼,似乎诧异。
“此次特为请罪而来。”
“沈汀年是真性情的女子,平时被朕惯坏了,才让她胆大包天竟然与母后作对,”濮阳绪边说边摇头,十分头疼的样子,“以后朕会好好管束她的,还请母后原谅她这一回。”
“你以为哀家容不下她?”太后神色莫名的笑了。
她语调不是在反问,已然是认定了濮阳绪的心思。
濮阳绪没有反驳,也没有回答。
太后:“你很快就会知道,在这个后宫里,没有哀家插手,她沈汀年会落得什么下场。”
“母后,你不要动怒。”濮阳绪蹙眉,虽然语气淡淡的,可分明有些堵心。
“若不是她为你定了五月九日这个日子,也算立了大功一件,对你一片真心,现在你还能见到活的人吗?”太后冷笑,她之所以封畅心苑,让人关着沈汀年根本没有打算伤她,反之,若不是她插一手要亲自惩处她,那些被她侵害了利益的人会发什么疯,谁能防得住?
“她简直蠢不可及,有胆子出头就要有能力承担后果。”
即使她没有下令,但是多少人会打着她的幌子,去动手,她还能安安稳稳全赖琮王回京了。
“母后,琮王是一月多月前接了她的书信才会回京的。”根本不是巧合,康安帝暴毙的消息最开始就是掌控在沈汀年和太后的手里,她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你怎知她是为了你?琮王就真的不想自己当皇帝——”
“够了!”
濮阳绪性子再好也耐不住太后如此激,大抵是亲近之人都会失了顾忌,他拂袖而起,“你明知道我——”
“我——”
濮阳绪欲言又止,憋的耳尖透着红。
太后看他露出鲜有的少年羞恼,显然那句话如何也说不出口,她不是没有爱过人,少年慕艾,又炽热又真挚,谁没有年轻过呢。
濮阳绪察觉到她的目光,气恼的又转过身去,背对着她,“算了,不说了,我替她赔罪过了,母后以后就不要再为难她了吧。”
“绪儿。”太后自始至终都未曾生过气,她不过是用言语机锋来破他的阵脚,大抵是年纪大了,见不得孩子故作疏离,哪怕知道是假的也接受不了。
濮阳绪听到她那熟悉的温柔语调,顿时心一酸,回头再看见太后微微含笑的望着自己,一时也愣了。
“你过来。”
濮阳绪捏了捏拳,又松开,等走到太后跟前,又别扭的盯着自己的鞋面,不肯看她。
太后从宽袖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他,在濮阳绪接住盒子时,抬起另一只手盖住他的手背,用力握了握,“拿去给她,你自己不要看。”
濮阳绪眉头本能的拧起来,“我……”
“我以后会和你一起努力保护她。”太后打断他,轻轻的笑了笑,“我答应你。”
“……”濮阳绪不可置信的张了张口,心绪几番波荡起伏,眼眶发烫,瞬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不是喜欢沈汀年,她只是,爱屋及乌,永远不要怀疑一颗为母的心。尤其是在历经了‘太子遇难’这个沉重打击之后,她真的是怕了。
如果能挽回儿子的心,别说一个沈汀年……太后的聪明和坚韧能让她熬到今时今日,自然不会让自己后半生失去唯一的依靠,唯一的儿子。
“你若是执意要封她为后,我也不反对。”
濮阳绪没想到第一个支持他立沈汀年为后的人竟然是太后,他先是一愣,接着一喜,只是没有表现的太明显,可知子莫若母,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也被太后看在眼里。
“可我也不会支持,赵家一心一意的辅佐你,这次也是尽了力的,”太后有一说一,以如今的形势,朝臣不可能接受立沈氏女子为后,更何况沈汀年还得罪了不少人,“有功不赏,令人心冷,赵家那边怕是没有那么好交代。”
“嗯。”濮阳绪点了点头,“此事确实……需得好好思虑。”
不论如何,这立后的确是件大事,不急一时。
太后这里一番动之以情的怀柔之术博得皇上的宽心,若不是时间不允许,还要陪着吃饭。
御撵从慈安宫出来之后,走了好大一圈,才抵达了畅心苑。
濮阳绪心情好倒是没把路上耽搁的这点时间放在眼里,但是想着,沈汀年若是身子还养不好,就接到勤政殿来,和他一起养。
“皇上驾到——”
拉长的唱喏声响彻整个畅心苑。
沈汀年早就接了消息,领着人出来候着,濮阳绪隔着段距离就看见了她。
御撵才停下,他就皱了眉,“哪里需要你出来候着,不是说身子不爽利……”
“嫔妾愿意候着。”沈汀年微微笑着,轻柔的声音比什么都熨帖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