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云落(1 / 1)

“咳咳……”

虞司药推门一进来,就被一阵咳嗽声惊到了,映入眼帘沈汀年一手掩唇,一手撑着床沿,咳的面皮通红,双眼渗泪,五官都纠到一块了,显然是难受的很。

虞司药走了几步进来,干脆利落的捏起她的手腕探脉,却被沈汀年迅速甩开,捂着嘴压下去咳嗽,飞快的往床里退,继而瞪着眼看她,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意。

不说虞司药微懵,跟进来四位着统一粉蓝宫服的宫女都惊愕,然沈汀年艰难的吞咽着,压下翻涌到喉咙口的酸水,雨花阁是空置许久的佛堂,距离上次除尘应该是有段时间了,冬天潮湿屋里有很浓重的霉味。她一进来就觉得喉咙刺痒的难受,找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幸而这一间角房安了一张床。

“你这是干什么,我们是奉皇后娘娘的令来给你看诊的。”虞司药还站着没说话,跟来的坤宁宫的宫女却上前来,倒不至于强行按住她,而是满脸不悦的逼视,显然是行事惯常就强硬。

“不劳费心……”沈汀年更往里躲了躲。

“你——”

“去弄一碗热汤来。”虞司药开口吩咐宫女们出去,然后环视一圈,沈汀年现在的处境她真是弄不懂了,太子若是要狠心惩治她,光是关着怕是远远不够。可若是只是拿捏一番,这般不管不问,天寒地冻的也不怕沈汀年自己把小命折腾没了。

都说医者不自医,但是自个儿的身子却是再清楚不过的,沈汀年也揣不准刚才虞司药那一捏有没有探出什么,满脸防备不悦的瞪着她,“请你出去。”

“虽然气色看上去并不差,但气血不足,体温低凉,脉息乱弱,若是我没有猜错,你打算演苦肉计。”虞司药被人拒诊是头一回,偏这人还理直气壮,态度恶劣,想她掌管司药司,连敬妃都客气几分,至今从未有人敢给她脸色看,“也是,这样的地方住一日都难,更别提虎视眈眈的那些人。”

沈汀年面色更难看了,又见她并未被激怒而离开,反而于床前凳子上坐下来,取出随身携带的金针,还有些瓶瓶罐罐,知道此人不是那么好打发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替你诊治。”

“我没有病。”

虞司药却像看不听话的孩子一样看着她,然后揭穿她:“你怕我跟她们是一伙的,要害你?”

“你不用再说了,我没有怀孕。”沈汀年见到她就知道坤宁宫那位什么态度了,就怕她藏着护身符呢。

“你说了不算。”虞司药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局外人的淡漠。

沈汀年避开她探过来的手,卷起被子护着自己,颇有一番抵死不从的气势,虞司药也是有身份的人,哪里能真的跟她拉扯起来,一时间有些想笑:“我能吩咐她们出去,也能把她们叫进来。”

她越是好言相劝,态度温和,沈汀年越是觉得这人棉里藏刀,当下连脸都藏起来了。

虞司药望着床上拱起来的小包,静静的坐了一会儿,直到外头传来敲门声,马上宵禁了。

她把东西收起来,临走说了句:“既如此,我明日再来。”

等她一走,沈汀年立马就软趴下了,干喘气,初入宫那两年她觉得,活下去也没意思,没想法,什么都没有……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她怕死。

今晚濮阳绪是真的气晕头了要掐死她,没掐死。

既然林墨的画像会出现,那对手的布局比她想的要高明多了……毕竟所有出自她自己手里的关于林墨的东西早在五年前就被她焚烧干净了。

不枉她万全以待了三个月,他们应该是打算找到林墨本人,可林墨此人最擅长的就是隐藏……最后能找来一幅画也是不易。

沈汀年想通其中缘由,还是有些气结,他不会知道摔碎的兰草是她废了多少心血养的,更不会知道那是她入宫后种下的希望,在北峰城那次,她就偷偷种下了新的种子……她想要埋葬过往,向阳而活——偏偏,被他踩的细碎。

在画卷揭开的那刻,濮阳绪纵使不知其中内幕,以他的睿智却是能揣测出个所以然,不过那时他已经被激怒了,理智去了三分,加之沈汀年回答时神态毫不作假,他自然再生三分嫉妒,早已不是那个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而是个在吃醋,在生气的男人。

他越是掐的狠,心里受的伤就越深。

自古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之说,在他们的计划里,沈汀年几乎没有可能活着出雨花阁。

但是沈汀年赌的不仅是暴怒之下太子到底会不会有杀心,而是他为了自己,能做到哪一步,喜欢一个人到了骨子里,会不会有那么一刻真的卑微起来……原来——你的心,终究动了么?再也不会是只有她一个人痛了。

沈汀年嘴角飞扬,无声的收拢五指,似紧抓着什么……

是天太冷的缘故吗?为何时间这么难熬,也不知过了多久。

“嘎吱。”

门推开了,又关上,除了觉得更冷,沈汀年飞快的坐起来,戒备的瞪着进来的人,只一眼她就飞快的拔下了头上的发钗,尖锐的钗尖对着自己脖颈,“站住,你敢过来一步,我就敢穿喉而死。”

来人穿着粉蓝宫女服却腰身粗肥,身量瘦高,偏五官有些女子的秀气,但是沈汀年有过丰富的女扮男装的经历,很敏锐的察觉到这个宫女应该是个中官。

“我若是死状这般难看,叶家怕是不好对太子交代吧?”

沈汀年迅捷的反应让来人十分意外,当即站在门口处,弯腰放下了手里提着的食盒,他眼睛牢牢的盯着她握钗的手,“小的奉命行事,送娘娘上路,若是娘娘配合,可少许多痛苦。”

一听这粗犷的声音——沈汀年说不怕是不可能的,竟是个男人。

瞬息间她就洞悉了她们恶毒至极的安排,若是能杀了她就干脆利落,若是杀不了,也能用私通男人的罪名活活把她污死。

沈汀年握钗的手捏的死死地,是她低估了这些人的胆量,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刻,她脑海里没有应对之策,唯有一个人的名字,“你别过来,太子……太子他马上就来了。”

那人却发出一声嗤笑,似乎觉得她死到临头异想天开,他不紧不慢的走了两步,欣赏着沈汀年恐惧的模样。

“等下,你要我如何配合?”沈汀年咽了咽口水,嗓子干涩的发疼。

这话显然比自杀相逼更有效,对方果然站住了,他从带来的食盒里拿出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请娘娘饮下即可。”

沈汀年没有立即拒绝,反而平复着呼吸,冷静的问:“太子不会相信我自杀的,你们难道没有准备后招吗?”

“后招自然有的,就是不劳娘娘费心了。”

眼看着他端着碗又行了两步,沈汀年藏在被子下的手握成拳,面上越是平静的不露丝毫惊慌。

“嘎吱。”

门又被人打开,又被关上了。

这种下人住的角房是没有门闩的。

闵云也穿着粉蓝宫服,没有过多的装饰,她先是看着沈汀年,眼含着些许忧,既见她安然无恙,便收了神色转向已经从袖中拿出匕首的男人,内宫能藏的凶器极其有限,一柄匕首已然是非常罕见了。

对视间,双方眼里都是毫无情绪的波动,是贯穿岁月沉淀的冷漠,是存了死念的无惧无悲。

根本没有给对方过多的思考时间,闵云先动了,她赤手空拳的扑过去,毫无畏惧对方手里的匕首,扬起袖子,漫天的粉末撒出去,辛辣的气味扑面而来,那男人挥舞着凶器,闭着眼退了一步,就这么一步,闵云趋近他跟前,抬手劈向他脖颈,用了十层十的气力,但因为身高差,卸了不少力度,只打的对方跌砸到背后的墙板上,并没有晕过去。

反而在疼痛的刺激下起了凶残的本性,顾不得眼睛辣的刺痛,猛然朝着闵云扑过去,手里的匕首噗嗤的一声扎进了肉里。

他咧着嘴笑,下一瞬却僵住了,尖锐的疼痛感从脑袋上传来,在他刺中闵云的同时,对方暗藏的一把银针已经全数扎进了他的太阳穴,快狠准——没有人告诉过他,他的对手绣工超群,常年针不离手。

“闵云!”

一切发生得太快,沈汀年从床上下来本想绕后袭击,看见这一幕,脑子里嗡的一下,她根本来不及阻止,等她奔过来,闵云已经把压在身上的人推倒在一旁了,她双目也睁不开,面上也没有痛苦,仿佛腹部没有扎着匕首。

“闵云……”沈汀年跪在她身边,托着她脑袋扶着,想要一鼓作气抱起来她,却抱不动,她慌忙高声叫道:“来人啊……快来人啊!”

“咳……咳咳。”闵云压抑的咳了两声,有血从嘴角溢出来,她伸手胡乱的摸到了沈汀年的手臂,“没有人来的,不用喊了。”

“闵云,你撑住了,会有人来的……我……出去找。”她当即就想站起来,却被闵云拽住了手,沈汀年低头看见她满口的血往外流,一下子就哭出来了,眼泪滴滴答答的落下去,“我去找太子。”

大抵是失血过多的虚弱,闵云这回没有拽住她,沈汀年跑出了房间,冬天的夜太冷了,她却跑出了汗,一边跑一边喊,雨花阁空荡的回响着她的呼喊声,从尖锐到嘶哑——雨花阁的正门在宵禁之后就被人从外头落了锁,无论她怎么砸,怎么喊,都没有一点动静。

那一夜沈汀年再次感受到了当年落水沉底的绝望和无助,无情的黑夜在嘲讽她的自以为是,若不是她太过自信,一点儿也不服软,又怎会落得如此。

牢笼里的狮子多可怜,连和它作伴的狗也会被夺走,沈汀年抱着气息愈发微弱的闵云,无声的哭,视力已经恢复的闵云却没有落一滴泪,她轻轻的咳了咳,“我昨晚睡得很好,今晚会睡得更好了。”

一个坚强的人面对死亡,说出的话都格外的悲壮,又饱含崇高的意味。

她只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