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冷暖(1 / 1)

沈汀年枯坐到天亮,林墨来的时候,显然也是满腹心事,一个俊朗少年身上竟带着腐朽的暮气,苍白着脸,发现她的异常和沉默,一切无声胜有声。

两人先是在院中石桌前对坐了片刻。

后来,他起身走到她背后,将沈汀年抱住,这样安静的时刻,抱着心爱的人,林墨本该心生欢愉,奈何更多忧思,只觉得一生就在一念间过完,良久静声道,“年年,每次睡着后醒来,有很多事会被想起,很多感受会被重提,有惊惶恐怖,更欢喜悲慨,感念上苍又让我熬过来,我,竟然还能活着。”

“我十岁那年最痛苦,因样貌俊秀,被人卖进一钱姓达官府中为娈童,那家主好男色,性情残忍,经常怒而杀人不说,失宠之后也一律处死,绝无活路。我曾一度目睹一批批风华少年被送进来然后死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第三个年头我终于实施了筹谋已久的秘密出逃,不想中途出了岔子,被抓了。他恼恨我背主,把我关入地牢,细细密密一遍遍严刑拷打。”

林墨突然顿住,他的身体似乎颤了一下,用微凉的手指拢住沈汀年的手,声音静而和缓。

“地牢漆黑阴冷,有光的时候却是被拷打用刑。无止无休的折磨,晕过去一桶冰水泼过来,彻骨清醒。更是不给吃东西,狠狠地饿着,奄奄一息的时候才会灌进点米汤,后来干脆用人参吊一口气,就是不准死。最疼的莫过于一个个关节被强行卸下再安上,当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后来我彻底脱离,也落下了病根,我时常梦魇……怕黑,怕冷,怕饿,怕疼,更怕自己成了一个废物,沉疴缠身,一事无成。”林墨缓缓的喘了口气,说道,“年年,任人鱼肉宰杀,肆意残害的滋味太可怕了,生命尚不能自己,哀恐惶遽,还谈何心愿尊严。”

沈汀年从未像这一瞬痛恨自己太过聪明,她心疼他,理解他,也能再接受他,可她很清楚的知道,他不会为了她,重新过一个普通低等人的生活,他要做人上人。

“年年,我多想能护住你,护你一辈子。”

沈汀年只觉得整颗心都被针刺一样密密麻麻的痛,她良久才动了动唇:“林墨,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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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一趟,怎么魂都丢了?”濮阳绪本就觉得她去的有点久,一回来又低着脑袋,情绪十分丧的样子。

“我……走错了路。”沈汀年嗓音也压得低低的,怕泄露更多的情绪,就努力吸了口气,“我想去看我哥哥。”

原是惦记着沈斌。

濮阳绪轻声安抚她,“马上就带你去。”

不多时,沈曾二人的较量就出了结果,在品酒一场,两人尝遍十六种藏酒,竟打成平局,第二场饮酒,沈燕荷饮到十二杯,脸红如火,目色神离,俨然是到了极限,而曾庭脸色平淡,口齿清晰,显然还游刃有余。

“沈先生,承让了。”

“你住嘴。”沈燕荷一手扶着桌子,一手去勾下一杯酒,“我还可以再喝……”

然而她发抖的手根本怎么抓也抓不到目标,曾庭挨着近,下意识把酒杯给她推了过去,手还没撤开,便被沈燕荷抓了正着,她显然是酒劲上头了,抓着他的手就把人往自己这边拉,瞬间把曾庭闹了个大红脸,他曾经满饮百杯丝毫没上过脸。

被人抓了个手反倒是慌的不行,曾庭使劲抽了两下手没抽出来,急中生智端起那第十三杯酒递到对方嘴边:“沈先生!酒在这!”

沈燕荷闻到酒气,果然放开了他,动作慢吞吞的低头,就着他举着的杯,舔了舔杯沿,小口抿了一口。

曾庭目光呆了呆,这下连耳朵都通红了。

围观这一幕的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来,尤其是沈院长,他捋着须,不动声色的朝凉亭外看了一眼,沈燕荷的侍女很快就走进来,接过曾庭手里的酒杯,哄着把人带下去了。

“让各位见笑了。”沈院长作尴尬之状,起身过来宣布这场比试是曾家获胜,又亲自招呼曾庭入座,态度比之前更显亲切熟络。

沈汀年冷眼看着这无比熟悉的一幕,曾几何时,沈清岩就是这样嫁出去的。追溯到更远,当年随着她一车进京的沈家姑娘,都是这样一个个嫁出去的。

没想到终于轮到这个最受宠的沈家嫡女了。

“今日流觞宴的诗文之作皆已收齐,接下来就有劳各位评审了,”沈院长未了叹息了一口气,他转头看向沈汀年:“马上就是午时了,沈家备了家宴,吃了饭再走吧。”

沈汀年没防备他越过濮阳绪直接问的自己,想起今日之行的目的,她就点了点头。

而濮阳绪也没有推辞。

凤鸣山上的人开始下山时,京城外官道上的人开始多起来,进城的队伍也排的越发长。

京城西街的无伤药铺大门两边挂了副对联上联:但愿人皆健;下联:何妨我独贫。

这家药铺是个老店,老主顾特别多,西街几家医馆都来这买药材,价格好,药材齐全,最主要的是,这家药铺掌柜人好。

难得今日没有什么人来光顾,老掌柜的就在后院里晒药材。

一阵奇异的兰花香若有似无的传来,老掌柜这个人最为得意的就是他的鼻子那是灵比常人。他讶然的举目四望,才发现一抹浅色身影,那人背对着他正在俯身细看栽种在后院一隅的药草。

老掌柜难于遏制的激动,满手药草簌簌落地,“公子?”

然而那人只是认真的看着药草,罕见的洛桑草,具有清毒散瘀,活血通气之功效。站得久了他才稍稍侧身,转过头来。

老掌柜一直在他身后,像是入神般看着他,五年了,曾经的那个少年已经长大了。

像是记忆里翻过了一张画,画中人眉目俊致,一双眸如深潭的水,沉寂的让人无法久视,老掌柜目光不期然的落在他遮住下半张脸的面罩上。

是了,他的记忆里从未有过林墨的全貌。

林墨轻不可见的叹息:“大家都还好吧?”

老掌柜似笑似哭,几不成语:“嗯……好……都好……公子回京了怎么没有说一声……”再看林墨虽还是极其清瘦,气息倒是平稳,一颗心也放下了一半。

“洛桑草种的不错,”林墨最后看了一眼,眼神平静,吐字轻缓:“都拔了吧!”

老掌柜一愣,这个洛桑草极是珍贵,他花费了几年心血才种了这一片,“公子,这些都是为了……”强压住想要辩解的话,吞下吐不出那句为了你。

后者回身往前走,其意不言而喻。

“好的,我马上派人拔了……”老掌柜迎着林墨往屋内去,这院子虽是后院,清静偏僻,却不是十分的安全,他亲自现泡了一壶敬亭绿雪,这是他珍藏的最好的一种茶,还是他花了不少心思弄来的,看着林墨舒展的眉宇,他觉得花再多钱都值了。

“公子,最近京城风不平,你怎么这个时候回京了?”

老掌柜斟酌着开口,林墨举止从容,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他想关心也无从下手。

“不必担心我,这些日子是不是有奇怪的人来要买洛桑草?”林墨垂头抬手,宽袖遮脸,浅尝一口,敬亭绿残雪,天山普陀佛,两大绝品贡茶,沁凉入骨,味淡香醇,这茶倒是很久没有喝到过了。

“奇怪的人?”老掌柜思索一番才摇摇头:“没有啊,洛桑草我从不卖生人,量也极少,没什么不正常的……以往每三月供给太医院一批货,都是我亲自交于汪太医的。自他离京,我便不再供应了。”

林墨抬眸看他,沁寒如水的目光,些微的陌生,看的他心颤。

“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没有责怪,胜似万语,林墨起身,离开时只留一句“一切照旧,保全自己!”

老掌柜心头一跳,林墨的话中有话,他恨自己听不明白,其实在去年汪太医第一次动用了洛桑草配止痒散,他就预感平静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林墨从无伤药铺出来,往北街去,他随意的四下里扫视,街旁一个蹲在角落里的邋遢小身影引起他的注意,那还是个小孩,眼神空洞的仰望天空,脏的辨不出样子。

他多看了一眼,便转过视线,继续往前走。

走出十来步,他停住了。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个孩子竟然也在看他,没有神采的眼睛睁得大大,可是,林墨知道对方在看他。

林墨微微一笑,再次转身,离开。

笑如温风拂柳,眼似寒月照冷涧。

这时,一辆由西门入口进城的马车缓缓行驶而过,突然停住,靠着濮阳绪怀里闭目养神的沈汀年转了转脑袋,刚要睁眼,就被他轻轻地盖住了眼睛,“你睡你的。”

濮阳绪另一只手从打开的车窗伸出去,指了指着那街角的小孩,跟在车外的护卫立马有人过去,将那小孩抱过来,短短的十几步路,那小孩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濮阳绪。

等到了近前,濮阳绪对他微微笑了。

像旭日东升的那一抹光,一瞬而逝。

“抱回宫去交给陈落,让他收拾干净。”

马车再度行驶起来,街道宽敞,车马流通,更多的是行人,这繁华背后,又有多少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