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为微服,但是在场诸位皆是见过太子的,沈院长更算是太子的长辈,而连曾庭都同太子在琼林宴上斗过酒。
“诸位不必拘礼,今日本宫微服,不宜宣扬。”濮阳绪先抬手免了众人的礼,再回头将背后的沈汀年带到身边来,正对着沈院长介绍道,“沈老,你看本宫带谁回来看你了。”
沈汀年隔着一层薄纱看着这位她名义上的叔父,课业上的老师,为她取了‘沈汀年’这个名的人,三四年了也没见老,一副和蔼可亲的嘴脸。
“这,是阿年回来了。”沈院长先开了口,还往前走了一步,似太过惊异和激动。
众人恍然:是太子婕妤沈氏。
同为场上认得出沈汀年的沈燕荷差点晕了过去——她竟真的回来了,还带着太子一道来的。
大家跟着沈院长同沈汀年见礼,然而沈汀年却适时的往濮阳绪怀里靠了靠,连招呼都不愿打的转了头。
宽敞的凉亭突然就气氛凝滞。
“应该是刚才本宫马骑快了,她身体不舒服,闹脾气了。”濮阳绪揽着她往坐席去,还小声的训她,“那是你叔父,怎么人都不认得了?”
沈汀年还没开声,沈院长忙接过去话,“殿下莫要怪阿年,快先入座,请上座,鄙院招待粗陋,勿要怪罪……”
座席重现排座,濮阳绪携着沈汀年在正中最佳的上位,沈院长挨着濮阳绪下首,坐姿也端正了几分,两人正无比亲切的寒暄。
帏帽还没摘的沈汀年刚要抬手解了系带,就被濮阳绪右手准确摁住了手腕,他分明侧着头和沈院长说话,连看都没有看就如此精准的捕捉到了沈汀年的动作,并自然无比的加以制止。
侍从送了茶到他们二人座前,濮阳绪一手辖制着沈汀年,另一只手将茶盏推到沈汀年手边,抽空点了点桌面。
那意思分明是警告她不要闹,乖乖带着帏帽。
目睹这一幕的众人齐齐心照不宣的移开了目光,只有沈燕荷目光不善的盯着沈汀年不放,若非是这场合由不得她肆意而为,她怕是忍不住第一个掀了沈汀年的面纱。
四年了,她无时无刻都忘不了被告知沈汀年入宫待选时的羞辱感,还有那被她压制了整整七年的阴影,只要有她沈汀年参与的事情,她永远只能拿第二名。
“曾公子不是要请战吗,”沈燕荷掐着手心转移了目光,她此刻的眼神无比的明亮,甚至透出了异样的光,“无论你比什么,我沈家无不应战。”
屋内以曾庭为首的曾家书院的人早已在太子出现时就收敛了起来,但沈燕荷此言一出,别说曾庭,他们也是暗怒不已,仗势欺人者,尤为不耻。
曾庭衣摆一扫,从凳上起身,眼睛扫了一圈就落在濮阳绪身上:“殿下,草民以曾氏子弟之名请教沈家女学先生,请允。”
曾庭身着青衫,端的是一表人才,气质不俗。太子未出现前当得上全场最佳,这人比人,就有了差距,落在两人身上的目光就会自觉的偏移,沈燕荷落在濮阳绪身上的视线有多炙热,心里对沈汀年的恨就有多深。
濮阳绪微微眯眸,想起来了,“原是你,五年前,本宫与你斗过酒。”
“承蒙殿下记得。”曾庭温雅而笑,“殿下诗才过人,草民亦是铭记已久,未曾忘怀。”
濮阳绪笑了笑,“你们自行安排,无需顾忌本宫在场。”
既得太子应允,曾庭便不再犹豫,随着他一声传唤,十几个下人端着酒壶杯盏排队而来。
领头的却不是沈家的人,那个中年男子朝着曾庭俯首,其意不言而喻。
这是要斗酒。
沈汀年搁下茶杯,瞟了一眼曾庭,能跟濮阳绪斗酒之辈,显然这方面是行家,视线扫回来又落在了沈燕荷身上,倒还是老样子,事事好强,什么都要争个高低,永远学不会谦虚和藏拙。
“这里有十六种酒,分为酎、醨二类,”曾庭有备而来,又这么好运的碰上太子殿下在场,少不得要表现表现,他一手背着身后,一手点着摆放好的藏酒,“我们就按琼林宴的规矩来比,分品酒,和饮酒两场。”
品酒比的是对酒类的了解,以及能精准尝出酒在重酿时里头放的东西,更高深的还能尝出酒藏的年份。
至于饮酒那拼的就是酒量了。
“沈先生若能赢在下一场,曾家就算输了。”
“口气莫要太狂。”沈燕荷也起身离席,走至摆酒的方桌前,自信而笑,“我不仅要赢,还要赢你两场。”
“……”曾庭。
众人:都谦虚点行不行?
两人还没有开始,沈汀年就有些看不下去了,她才要起身,就被濮阳绪压住了膝盖,他轻声问:“怎么了?”
沈汀年拿手拧了他一下,“如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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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汀年在凤来书院后山住的篱笆院,青石铺路,曾经院里种满了花,牡丹芍药秋菊金桂……她重新踩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入目所见,篱笆已经破漏的七零八落,院内杂草丛生,白青色的小楼久无人住,挂满了蛛网。
连曾经她最喜欢独坐的石凳竟然都破裂了。
沈汀年想起最后一次在这块石凳上呆坐,那日她得知了双木就是林墨,是沈院长的学生,是沈家资助的寒门弟子,是不可能带着她私奔的人。
他甚至家中还有一个离不了人照顾的‘妹妹’。
比起当时失去万金奖励的打击,这个消息是压垮她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永远无法摆脱沈家。
#五年前的凤来书院后山。
沈汀年背着书匣回住处,从旁蹿出一人拉了她一把,然后匆匆在前面走,似乎寻常女学生路过一般,沈汀年觉得她有些眼熟,心念间就不知觉的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那人显然对后山的路也很熟悉,带的路很偏,等两人进了上山顶的岔道,四面静寂无人,她才回头看沈汀年,眼里是笑,但却是嘲讽。
“我叫林西。”
沈汀年紧紧的抱着书匣,天上的太阳有些刺目,她半眯着眼,平静的脸上有着属于她特有的沉定。
林西觉得自己从来就没看懂过这个女人,可就是她一下子抢去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你了解哥哥么?”林西没有点林墨的名字,沈汀年眨了眨眼,没有说话,“他一定没有告诉你,他的今天是怎么来的。”
“他在你那里叫双木,在我这儿叫林墨,你眼里的他是才貌无双的少年,我眼里他是天底下最好哥哥,他以前也不叫林墨这个名,而是一个无名无籍的弃儿。”
“沈汀年,他吃过的苦,你绝对想象不到,他十岁到十三岁的三年,”林西几步逼近,睁着天真无邪的眼睛对着她笑着,“被人卖给达官富人家,做娈/童。”
沈汀年睁大着干涩的眼睛回瞪她,无声的抓紧了书匣,像是要汲取力量。
“那三年,他每日挨打……每日被人折磨……过得根本不是人的日子。”
头脑嗡的一声响,气血上涌,沈汀年想起自己初见林墨时,那少年赤诚火热的模样,谈起对弈棋局时的自信骄傲,还有对书籍的珍惜,对花草的偏爱……
“他那么讨厌束缚的一个人,现在呢,他为了你,甘愿困在这书院,因为喜欢你,想要给你自由,若非我拦截……呵呵,天意啊,你几次三番的想逃却被沈燕荷出卖,你出不来也是她从中作梗,”林西边说边笑,眼里却蓄满了泪,倔强的不肯流下来,“若不是我拿过去的事情求他,你逃跑掉湖里险些淹死的事情,他大概想杀了我。”
沈汀年咬着唇,一直瞪着眼,她不想听,真的不想,可又开不了声,挪不动步。
“他能脱离娈童的身份,是我……是我换来的。”一行泪流不尽,林西也不想擦,那些不堪的过往,揭开来,鲜血淋漓,“沈汀年,你可知道,我为了救他,甘愿委/身人下,换做是你,你做得到吗?”
不论是同甘共苦的情谊,还是林西的舍身相救,都促使他们成为最相依相靠的一对,因为受过苦,她太缺乏安全感,太怕被抛弃,才会满心算计,想要牢牢的抓住每一根救命的稻草,欲图霸占着他的心。
“当所有的苦难过去,我以为跟他并肩共富贵的人是我,呵呵,”林西狂笑了几声,眼泪倒是干了,咬牙切齿的挤出两个字,“是我!”
事实呢,林墨说她要什么都可以,唯独已经给不了她爱,他爱上了别人。
沈汀年哽咽的擦了擦眼尾,有些茫茫然的听完她的话,这些她的确不知道,也无法想象。
“你为他做过什么呢,哦,为他誊抄课业,嘻嘻,这点我真的做不到,”林西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凑近她,复又看着她怀里的书匣,眼里的恨意从来没有掩饰,只多不少,“与他对弈,吟诗作对,剪烛作画,红袖添香……”
“可这些有什么用呢?你以为沈家真的是给你们未来吗,那不过是明修栈道,让你老老实实待着,他们早就将你的名字上报礼部了,你现在已经是待选秀女了。”
视线终于模糊,沈汀年无助的抱着盒子往后退,“不要……不要再说了……”
林西却是不解恨,冷笑着看着她痛苦,脚步一动,伸手就去抢她的盒子,不防沈汀年死命的抱着不撒手,浑身剧颤的甩开她的手。
“我偏要告诉你,你们再也没有可能了。”
书匣倏尔掉落,沈汀年全身失力,顺着林西推搡的力道跌倒,傻楞了片刻,喃喃道:“不会的……”
林西弯了弯唇,蹲下,将书匣子拿在手里,猜想东西应当都在里面,她掂了掂,对上沈汀年一双被泪水浸润过的透亮澄澈的眸子,林西像是终于完成了任务一样,言语轻松起来,刚刚那些沉痛、悲凉一扫而光,“沈汀年,以后别这么天真愚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