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早在北峰城的时候沈汀年就察觉出了濮阳绪对沈家是有底线的,他能容琮王做北境之王,就绝不会再让她的孩子有机会称王称帝。
因为这大周有外戚把持朝纲威胁濮阳氏数百年基业的先例——沈家的第二代家主,大周史上唯一的女宰相。
这段历史创下了沈家的辉煌基业,也留下了永久的隐患,以至于到今时今日,家门不复兴盛,被挤压出了京城四大家族之列,坠在二流世家之尾。
她的孩子若不能做人上人,沈汀年宁愿他不要出生在这座皇城。
没人会明白沈汀年让御医诊出自己子嗣艰难的背后,是在断自己后路的真相。
传话的太监急匆匆的回来,身后跟着进来的正是太医院的汪太医。
“汪太医,你作何解释?”濮阳绪端起新上的茶抿了一口,难得主动问话。
汪太医在来的路上已经听传话太监说了前情,当下折袖下拜,“回太子殿下,当初为沈婕妤请脉,只断出风寒,并无其他。至于束才人所说,微臣实属半点不知情。”
“汪文华!你好大的胆子——”束又莲几步走至他跟前,恨不得一脚踹死他的模样,“你敢说你没有诊出她中毒……”
大抵是情绪过于激动,她能感觉到脸上刺辣辣的疼起来了,下意识的又抬手护住挂上耳边的面纱,而汪太医跪的笔直,神情坦荡,并不为她言语所动。
短暂的僵持。
“束才人,你要注意身份,殿下跟前,岂容你放肆。”赵婧仪适时出声阻止她过激行为,要知道束又莲拳脚功夫不比寻常男儿弱。
束又莲当然不会当众真的踢打汪太医,只不过实在气怒难消,她一手扶着耳边,一手指着他,“好,很好啊——你,你们一个个都串通好了,联合起来害我……”
她一面说一面转身又指向陈语意,叶诗,最后点到沈汀年那不再移动。
“够了。”濮阳绪烦躁的时候最厌恶别人大吵大叫,“你不认罪还攀扯汪太医,简直死性不改。”
束又莲身形一晃,她时时维持着的骄傲体面被他从内破开,摇摇欲坠,她咬着牙让步:“殿下,是沈汀年陷害我……她中毒跟我也没有关系,殿下,你要相信我。”
到这个时候她哪里还会想不明白自己陷入了局中局,流产与中毒,环环相扣。
她的声音不是惯常的清朗,反而极是尖锐,濮阳绪眉头紧蹙,面沉如水,他看向至始至终都不曾情绪波动的沈汀年,想到她那张漂亮的脸曾满是失去孩子的痛苦,想到她以后与子嗣无缘——心口滞疼,他曾多期待沈汀年生一个像她的女儿,现在痛失爱女就有多恨罪魁祸首。
见濮阳绪去看沈汀年,束又莲彻底凉了心,她加重的呼吸吹动了面纱,一行泪无声淹没在其中,无人得见。
濮阳绪没得到沈汀年的抬头回视,愈加烦躁,他拂袖而起,边往外走边说道:“东宫绝不容残害皇嗣之人,降为末等更衣,居永巷,永不得踏出一步!”
这夹杂着隐怒的声音,吓得众人齐齐噤声屏息起身恭送他,不是不知道太子殿下脾气不好,可这次……惩罚的也太重了。
他该是何等介意沈汀年没了孩子,要这般惩罚,这意思明显是让束又莲活的生不如死。
后宫没有不明白的人,这个消息传开,想来这些日子观望的人都该醒过神了,她沈汀年就是宠儿,甚至即将更受宠……到了她们都无法企及的境地。
来时是为了瞧热闹,多少有些幸灾乐祸,走时,各个心思沉重。
唯独沈汀年平静而沉默的看着束又莲被拖着离去的背影,眼里一片冰冷。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是她入宫后第一次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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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东宫以外的许多人对沈汀年的深获恩宠抱有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在她们眼中,这个没有高贵的出身,富贵的家世的女人也不过是有几分姿色而已,而随着束又莲的事情落幕,众人齐齐刮目相看,对畅心苑倒是更客气了几分。
东宫内的宫人那就更不要说,但凡畅心苑的差事都十分殷勤。
畅心苑因沈汀年小产的事情忙碌了好些日子,直到十一月底才算彻底安宁下来。大概是从那种极度紧张兴奋的氛围突然降到了最低点,忙忙碌碌中都带着点空荡荡的滋味,彷如前几个月燃烧尽了所有的热情。
不提宫人们,连闵云柳嬷嬷都一样不适应,夸张的说之前沈汀年就是打个喷嚏都能勾得她们精神紧绷,连旁人尚且如此,当事人沈汀年自然也是经历了很大的翻转。
孩子离她而去的那一瞬间锥心的痛楚,是她最清楚的感知到有一个生命在她身体里。
当时所有人都没有意料到意外乍然来临,她茫然无措的双手扶着肚子,低着头自言自语:“孩子……走了。”
“娘娘!”闵云的声音罕见的尖锐,脸上也是带着惊慌。
那很短暂的一瞬,七八个人围上来,她想说太痛了,可是话却说不出口。
后来一度丧失了意识,耳边一直是各样的杂声,沈汀年以为自己只是小小的睡了一觉,殊不知闵云等人魂都吓没了。
“娘娘,有消息了。”
闵云进门先冲正在为沈汀年换衣服的月朱使了个眼神,后者立马乖巧的出去了。
沈汀年被屋里的暖气熏的背上总是出汗,时不时就要换一身干净衣服,也不怪屋里太热,是养月子的身体又不得见风,窗门紧闭就是没有烧炭也是闷的。
“殿下先是撤了冯御医的院首之位,另选了一位朱姓御医担任,后面又让人讯审了汪太医。”
“是让束泰审的吗?”
“不是,是刑部的一位郎中主审。”
连日来都病怏怏的沈汀年,真心的松了一口气。
在北峰城的时候汪太医就趁着替她请诊,告诉沈汀年有人要通过他的手给她下毒。
沈汀年还在为这事思量对策,第二日琮王府常驻的大夫为卫初筠每日请脉时,说到了补骨脂恶甘草……说者有心,听者更是有意,沈汀年迅速明白了琮王传达给她的信息,要以物克物,借力打力,以混吃的食物相克反应来伪装是中毒了,后续再通过汪太医的手反向给对方重棒一击。
可以说这个局中局能成功汪太医就是关键的一枚棋子。
“娘娘无需担心,刑部的那一套他定能扛得住,他的家人也已经安排妥当。”虽然汪太医已经是废了的棋子,但到底是一条人命,度过这一关以后最好的归宿,是离京隐退。
“为防束家暗中劫人,需得布置三条出京之路……”
两人闲话家常一样又说了一会儿后续的事情。
沈汀年动弹着翻了个身,略有些不舒服的蹙了下眉。
闵云停住话头,走近来放下床帐,取出安放一旁的衣物边的玉罐,里头是馨香的青色膏药,这次流产对沈汀年身体的损伤不仅是看得见的消瘦,还有些不为人知的内里伤害,若是不细细养护,她以后的承宠之路就走不远了。
“我自己来吧。”
沈汀年接过玉罐,在手心里转了下,闵云知晓她的习惯,不爱旁人触碰,便又将另一个黑瓷小罐子也放下了,“这是新配的香露润肤膏,用在腿上。”
闵云退出去之后,室内是真正的静下来。
待弄好后,沈汀年自己看着都觉得这双腿好看,每回太子锢着她的腿能啃出一排牙印……想起他,沈汀年无意识的摸了摸肚子,长长的吐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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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畅心苑?”
胧月宫西殿里传来一道极为惊讶的声音,替她梳头的宫女一个手抖,不小心扯断一根头发,透过妆台铜镜对上叶昕一不悦的脸,她吓得瑟然发抖,连忙跪地求饶。
叶昕一看也不看地上磕头的人,冲旁边的嬷嬷使了个眼色,然后轻声道:“换金色百花步摇插上吧。”
嬷嬷会意,拉扯着那宫女就出去了,另一个替叶昕一梳鬓的宫女脸色惨白的立在原地,都不敢动作,最后走上前替她插步摇的是大宫女叶桑。
半响,叶昕一梳妆完毕,起身旋转了一周后,还算满意,虽然依旧面色不愉。
“都下去吧。”
所有人都如同大赦,纷纷离开,留下的只有叶桑。
“不是说沈汀年身体垮了,牌子也没再递上去吗!”
叶昕一这么暴躁也是有原因的,本就禁了一年没得伺寝,解禁之后又迟迟不得太子翻牌,她初入宫的时候,凭着能歌善舞得宠,封了太孙嫔之位,而沈汀年出身比她差多了,又不会邀宠献/媚,哪怕后来沈汀年得宠,她也没有太大的嫉妒心,甚至因为束又莲的事情,对她佩服的不行,可现在不一样了,沈汀年独受专宠……竟不给她们见太子的机会。
“小主莫要为这事出头。”叶桑见她神色愈发的差,怕她冲动坏事,“一切自有娘娘。”
叶昕一脾气外露,没太多心眼,只知道叶桑很听自己妹妹的话,全然没想过这人是被放在自己身边监管的,她们姐妹与旁人不同,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叶诗对她的言行举止是要求过的,哪些能做哪些不能越线。
“都空了一年半了,她们还端的住,我可耐不住了。”叶昕一越想越烦躁,她甩了袖子走出去,“我去找叶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