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庆元年,九月初五,午时二刻。
婺州都督府后花园,郎朗的读书声,略显稚嫩,又充满朝气。大明湖边吴越亭,鎏金镂空银薰球,散发袅袅青烟,香味沁人心脾。青烟逐渐稀薄,钱顺心靠近,打开温热香炉,点燃新的熏香。
大佬还在午休,躺梨花木躺椅,眉头凝成疙瘩,面部肌肉紧绷。看这情形,又做噩梦,钱顺无声叹息。自从离开括州,大佬好像魔障了。午睡做噩梦,经常被吓醒,估计心忧灾区。
大海啸过后,一片汪洋大海,放眼满目疮痍,到处残垣断壁。水里漂浮死尸,淤泥覆盖尸体,有人有牲畜。房屋被摧毁,粮食被浸泡,田地全淹没,一路百姓痛哭。
听沉重喘息,打他断思绪,大佬胸脯起伏,五官逐渐狰狞。钱顺忧心忡忡,蹑手蹑脚过去,心翼翼呼唤。连喊五六遍,又听低沉闷哼,眼前黑影闪,胸膛遭撞击。
身体控制不住,撞翻身后矮榻,香炉摔成两半。身体急促后退,脊梁撞上亭柱,刹那眼冒金星。腹中翻江倒海,哇的吐出酸水,又觉寒光闪过,不禁失声惊叫:“大佬是我啊,我是顺子呀。”
咽喉寒气逼人,大佬杀气腾腾,血红的眼珠,狰狞的刀疤,紧绷的神经。钱顺头皮发麻,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寒气消失。大佬神色黯然,丢掉手中匕首,了声对不起。
钱顺抹把冷汗,赶紧收拾矮榻,组合熏香火炉。迅速收拾完,纠结片刻,讪讪道:“您是越州都督,只掌五州兵权,不掌州五政务。括州灾区的善后,灾民的救助,朝廷自会处理,不该您操心的。”
良久之后,武康睁眼,摇头苦笑:“不是因为海啸,最近做的噩梦,也与灾民无关。我梦到阿娘,她脸色苍白,流着血泪,开膛剖腹。喊着我的名字,她又冷又饿...”
钱顺鼻子微酸,压低声安慰:“您不必自责,那就是个意外,谁都不会想到,伯母身处叛军营。您当时戴面具,她也无法相认,一切都是误会。”
武康惨然:“我还梦见秀才,浑身都是血,也好冷好饿。重复着一句话:一将终成万古枯,千万不要意气用事。顺子你,他想表达什么,想提醒我什么?”
钱顺冥思苦想,试探着:“字面上的意思,不要妇人之仁,理性的处理问题。属下以为,不能掉以轻心,无论什么时候,秀才都不会害您。要不找个时间,去给伯母、秀才烧钱,请他再次托梦。”
武康点头,缓缓起身,拍他肩膀:“我始终相信,无论什么时候,你们都不会害我。这事你来安排,带夫人去雉山县,拜祭阿娘和秀才。另外,平郎有消息吗,龙丘生进城没有?”
钱顺摇头,声安慰:“您不要着急,武开父子医术高明,不比龙丘生差。据属下所闻,龙丘生是耆老,先祖是龙丘苌,脾气非常古怪。属下担心,平郎请不动他,要不您亲自去请?”
武康不置可否,扯出阴森笑意,听过龙丘苌。西汉末年,隐居龙丘山,即金华县九峰山,被称为乡贤之祖。李二为纪念他,在贞观八年,析信安和金华,置设龙丘县,隶属婺州管辖。
龙丘生八十二岁,家喻户晓的神医,据架子很大,从不外出就诊。可是老爹病重,我要床前伺候,没心情三顾茅庐。你最好识时务,再大的架子,也禁不住刀砍。不禁嗤之以鼻,淡淡道:“他会来的,要么人来,要么头来。”
这是大佬的作风,钱顺头皮发麻,希望龙丘生识相。不过话回来,老爷子也不对,锦衣玉食不好吗?非去满街乞讨,非要作践大佬,和我家大人一样?
忽然想到什么,赶紧声汇报:“半个时辰前,狄仁杰、张柬之和骆宾王,有重要的事求见。当时您刚睡下,属下便自作主张,让他们在客厅稍待,还请大佬恕罪。”
三大心腹联袂而来,肯定不是事,武康不再耽搁。来到前庭客厅,三人神色慌张,简单寒暄片刻,分宾主落座。看向狄仁杰,开门见山:“发生何事,为何忧心忡忡?”
狄仁杰沉吟,摆出笑脸:“朝廷去年的稻种,分配给扬州、苏州和杭州;今年引进的,分配给越州、台州和饶州。下官听,括州刺史不满,数次上书申请,都杳无音信。”
这个没办法,扬州是江南重镇,是大唐的上海;苏州、杭州和台州,是钱粮仓库,肯定优先照顾。想到这嗤之以鼻,看向三人:“括州刺史的不满,朝廷的施政方针,与我们毫不相干,别理会就是。”
骆宾王脾气最急,懒得拐弯抹角,站起身道:“下官担心括州刺史,会因此报复婺州。下官得到消息,括州大海啸,永嘉和安固两县,五千余户流离失所。”
武康脸色微变,骆宾王继续:“近六千户人家,至少五万灾民,他们去哪讨饭?首先会去括苍县,那是括州城所在。可问题来了,朝廷的赈灾粮,从洛州含嘉仓,走京杭大运河,再到括州城,至少需要一个月。”
客厅寂静无声,张柬之声补充:“今年五月份,括州遭遇旱灾,粮食大幅减产。他们没有能力,安顿数万灾民。如果我是括州刺史,会怂恿灾民去婺州,那里有占城稻,连续两年大丰收。”
武康大惊失色,唰的站起身,大步流星出门。一路来到书房,站巨大舆图前,盯婺括交界处。括苍与勇康接壤,灾民涌入勇康,很快会来金华,最后到婺州城。
长时间的沉寂,书房落针可闻,狄仁杰瞅瞅同僚,上前两步:“婺州占城稻,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亩产平均两斛,每年可收两季,百姓存粮充足。下官以为,就算刺史不怂恿,灾民也会蜂拥而至。”
武康紧闭双眼,苦笑爬上脸,还真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占城稻的丰收地,目前只有扬州、苏州和杭州,都在婺州北方。婺州首当其冲,五万饥饿流民,那是什么概念?
倘若处理不好,流民变暴民,又是什么概念?不敢往深处想,就觉眼前发黑,头颅嗡嗡作响。又听狄仁杰:人性都自私的,粮食是百姓的命,婺民不会施舍。如此一来,冲突在所难免,后果不堪设想。
砰的书桌巨响,武康脸色狰狞,声嘶力竭怒吼:“这些我都知道,我不知道的,该怎么应对?如何阻止灾民入婺,如何避免流血冲突,如何保证婺民安全,都给我啊!”
众人噤若寒蝉,首次见大佬发火,吓的低头不语。如此装聋作哑,武康火气更大,杀气充盈书房。钱顺见大佬暴走,赶紧悄悄离开。不到五分钟,端着托盘过来,后跟荥阳夫人。
晴捧起茶杯,示意钱顺站门外,款款来到近前,递出手中茶杯。两分钟后,武康无声叹息,伸手接茶杯,缓缓坐下来。晴一言不发,搬来太师椅,坐夫君身边,冲三人微笑:“你们都坐吧,顺子去上茶。”
狄仁杰和张柬之,向夫人行礼,坐对面长椅。骆宾王不满,此乃婺州政事,夫人岂能参与?张柬之频使眼色,老骆纠结片刻,坐在狄仁杰旁边。
武康舒缓情绪,感觉有些可笑,咆哮不能解决问题。放下手中茶杯,沉吟片刻:“征调所有婺兵,沿金华、勇康一字排开,武力阻挡灾民入婺,请问是否可行?”
彻头彻尾的馊主意,狄仁杰委婉提醒:“没有朝廷的圣旨,越州都督或婺州刺史,都无权戒严边境。如果真戒严,会加剧灾民敌视,会惹来朝廷非议。您爱婺州之民,圣人爱大唐之民,请大佬三思。”
骆宾王补充:“狄公所言不虚,此举火上浇油,若灾民因此暴动,后果不堪设想。朝廷怪罪下来,丢官罢职是,问罪下狱是大,还请大佬三思。”
武康面沉似水,张柬之迟疑,也提出建议:“大佬曾经过,不打无准备的仗。所以下官建议,派出不良卫,前往括州括苍县,打探灾民动向,及时汇报灾情。同时散播谣言,采取柔和手段,阻止灾民入婺。”
完全脱裤子放屁,众人无不鄙夷,老百姓又不傻,根本不会相信。不过话回来,打探灾情是必须。及时掌握动态,了解灾民状况,才能更好的应对。
钱顺收到命令,转身匆匆离去。兹事体大,不仅不良人,保安也得出动。武康五指微动,有节奏敲击书桌,良久淡淡道:“下个话题,灾民入婺后,我们如何应对?”
书房再次沉默,不知过多久,狄仁杰开口:“婺州萤石矿,三成在义乌,七成在勇康。可以这么,勇康是商税大县,也是婺州命脉,不能有任何差池。下官建议,疏导灾民,导入金华县。”
骆宾王反对:“狄公此言差矣,勇康是经济中心,金华是政治中心,更加不能乱。灾民进入金华县,区区三十里,就会抵达婺州城,到时如何应对?”
张柬之和稀泥:“观光有所不知,勇康县南是矿山,良田集中东北,距离更加遥远。众所周知,婺州城最繁华,就算不引导...数以万计的灾民,也不会舍近求远。与其他们乱跑,不如主动引导,更容易管理。”
崔晴轻咳,轻喊声进来,婢女鱼贯而入,给众人奉茶。会议被迫暂停,骆宾王更不满,这是牝鸡司晨。幸亏夫人贤惠,从不参与政事,否则以大佬脾性,政权定落妇人手。
长时间的沉默,武康深思熟虑,又是无奈叹息:“按你们的法,灾民聚集婺州城下,已经成为定局。那么请问诸位,是放灾民进城,还是在城门外,搭建临时粥棚?”
骆宾王马上发言:“绝对不能进城,灾民数量太大,至少四万多人。能不能安顿,暂且不提,单治安问题。倘若放灾民进城,盗窃、抢劫、械斗,甚至淫辱妇人,都会随之而来。”
秃子头上的虱子,如果不能约束,城内肯定乌烟瘴气。各种违法犯罪,刑事案件频发,必定摧毁治安。狄仁杰和张柬之,纷纷表示赞同,强烈反对灾民进城。
武康也深以为然,摇头苦笑,提出新话题:“婺仓有多少存粮,那些萤石和铜钱,能购买多少粮食?假定灾民五万,能坚持几天?能不能熬到,朝廷赈济到达?”
目光聚焦张柬之,老张闭目盘算,很快摇头尬笑:“下官估计,最多十天之内,灾民聚集婺州城下;赈灾粮抵达婺州,至少二十五天;婺州仓的存粮,最多坚持五天。”
意思不言而喻,至少十天断粮期,要不要这么坑。人的**,只喝水不吃饭,熬十天没问题,可灵魂不答应。数万饥饿灾民,什么事都敢做,甚至聚众造反。
现在九月初,各州的田租,早抵达含嘉仓,不能就近征粮。不禁怀念上辈子,铁路加航空,救援瞬息而至,区区五万灾民,根本不算事儿。还有各方捐款,在大唐很难实现,粮食就是百姓的命。
长叹一口气,看向张柬之:“之前和你们过,婺州的商税,全部换成粮食,以备不时之需。可你们就是不听,认为粮食充足,商税用来囤积萤石。现在后悔吗,萤石能吃吗,写五千字检讨吧。”
三人羞愧难当,全部低头不语,这些也没用啊。正尴尬无语间,门外有人喊,三个字“不吃药”。晴登时色变,焦急看向夫君,神色异常紧张。
武康缓缓起身,脸色异常难看,吩咐狄仁杰:“通知全体同僚,半个时辰后,州衙二堂开会。所有人必须到齐,包括长史长孙诠,听明白了吗?”
不待他们回应,大踏步离开,身影消失院外。晴离开书桌,微笑着解释:“闹闹偶感风寒,不好好吃药,药太苦了。这孩子被惯坏了,要夫君哄着,才能乖乖吃药,还请诸位见谅。”
三人连不敢,晴躬身作揖,也匆匆离开。跑到都督府柴院,全副武装的保安,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示意保安免礼,走进东厢房,瞬间红眼圈。
老人半躺病床,目光呆滞无神,牙关紧咬嘴唇。花白胡须上,有黑色的药汤,被子湿了大片。夫君坐床边,左手端药碗,右手持汤勺,僵硬在半空。
手轻微颤抖,药汤不时溢出,顺勺子流淌。粉拳渐渐握起,其实在她心里,痛恨这个公爹。脾气比夫君更倔,一旦认定某事,不撞南墙不回头。
锦衣玉食你不要,整天各地乞讨,彻底搞垮身体。每次回到家,呆在柴房里,不停数着稻米。每次你回来,夫君欣喜若狂,必定躲进厨房,做最拿手的菜。
每次都是失望,端着托盘离开,饭菜粒米未动。夫君失神落魄,关自己在书房,流着泪吃光。然后拿出针线,缝制那身衣裳,手指都是针眼。那是拿刀的手,根本捏不住针。
衣服做好后,兴冲冲给你,结果还是一样。夫君跑到金华山,跪文殊菩萨前,祈求菩萨原谅。四天前你病倒,夫君星夜兼程,到括州括苍县,将你带回婺州。
可你在干什么,竟然不吃药,岂能如此作践?那是亲儿子!想到种种过往,再也忍不住,跑到病床边:“阿舅是长辈,有些话,儿媳不该,但您太过份了。”
“晴别...”
“你闭嘴!”
崔晴彻底暴走,发泄全部委屈:“坑杀三千战俘,是朝廷的圣旨,的录事参军,岂敢抗旨不尊?为什么把责任,强加夫君身上,这不公平。”
武康放下药碗,拉她袖子离开。晴剧烈挣扎,继续宣泄:“追捕陈硕真,夫君误杀阿姑,根本就是意外。为隐瞒此事,秀才无辜枉死,那是他最好的兄弟。”
“你别啦...”
晴失声痛哭,继续咆哮着:“夫君被赶出家门,孤身来到婺州,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出人头地。自从你们失踪,每天都在寻找,时常被噩梦惊醒。您可以不体谅,为什么要作践?非要家破人亡,您才满意吗?”
胡八道什么,武康怒不可遏,捂她嘴往外拉。晴情绪激动,剧烈挣扎着,碰倒了凳子。药碗坠落,四分五裂,瞬间安静。心如刀割之际,响起稚嫩童声:“阿爹不打娘娘,闹闹会哭的。”
武康赶紧松手,袖袍抹把脸,快速抱起女儿,强行挤出笑:“闹闹误会了,阿爹没打娘娘,永远都不会。闹闹和娘娘,都是阿爹的最爱,永远不会打骂。”
晴转过身,肩膀抽动,捂嘴哭泣。闹闹看见爷爷,侧身往外挣,伸双手求抱抱:“太公来看闹闹啦,闹闹好开心,阿爹抱我过去,闹闹要太公抱。”
武康连连点头,再次靠近病床,眼里满是祈求。几分钟后,老爹缓缓抬手,不到半尺,又颓然落下,眼角涌出泪花。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孙女,只是再没力量,抱起孙女。
肥嘟嘟手,摸干瘪的脸颊,擦拭眼角泪水:“太公不哭,阿爹,生病要吃药。”
武老爹老泪纵横,嘴唇不断抽搐,艰难吐出话语:“吃药没用的,大母来接我了,太公很快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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