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道这一下摔得结实,好不容易没再流血的胳膊,又渗出深红的血迹在纱布上。
江莠听见动静,惊了一下又立刻回身。
祁道眉头紧锁,比起伤口带来的疼痛以及摔下来以后身上的不舒服,他更在意自己现在这般需要被人照顾搀扶的处境。
自从江有死后,他越发的要强,甚至已经到了一种偏执的地步。
他不许自己有软弱的时候,更不许自己有脆弱的一面被人看见。
尤其是在自己在意的人面前,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软弱也会成为亲近之人的软肋,所以他把自己武装起来,去成为那个冷面无情的靖王爷。
所以疼都还是其次的,祁道啧了一声,试着要自己重新爬回床上去。
江莠折返回来是他没想到的,按理来说,他没拽住江莠,她又下了心思要往外走,这一耽搁,人应该已经出了门去了。
她不是说过么,她不在乎。
可她还是回来了。
江莠拽过他的手,也没顾上先把他扶上床去,一个王爷一个丞相,一个在地上坐着,一个在旁边蹲着,两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这场面叫人看见了,着实有些诡异。
江莠生气,更多的是她自己都没感觉到的心焦和担心,她想都没想,径直开口便埋怨骂道:“你这是要干什么?!刚止住血的伤口!这下又裂开了!你嫌自己昨晚上流血没有流够,准备让自己失血而亡是吗?!”
事情自然没有江莠说的那么严重。
虽然祁道的伤口染了毒,有些脓血不易愈合,但是要达到江莠说的流血而亡的程度,起码身上还得再来十多个这样的伤口才行。
她完全就是被祁道气傻了,怎么想的?!不知道自己手疼么?!折腾个什么劲!
祁道张了张嘴,原本想说自己没事,但话到了嘴边,因为江莠这么句情绪波动极大的话,又咽回去了。
她回来已经好几个月了。
他们基本上,没过几天就会见一次。
从最开始的彼此靠近一步,就会被彼此身上的刺蛰疼一次,到后来两人能平静相处,说上几句话,再到现在江莠也能露出这样复杂的情绪来,祁道觉得。。他们两人之间的壁垒,像在慢慢瓦解了。
至少她不会再用那样冷漠又空洞的眼神看着自己,说出‘我什么也不在乎了’这样的话了。
她明明就还有很多的留恋。
这个世界对她来说,也还存在着无限的可能。
祁道突然就想到,这许多的留恋里,自己是不是也有一席之地的呢?
他们忘记曾经的错误和错过,还有没有可能在下一个春季里,靠近彼此呢?
这样的想法一闪而逝,江莠骂过他之后立刻就沉默下来,看样子是真的生气了,只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或者说,她下意识的不愿意去想自己这样的举动,这样的情绪到底代表着什么。
祁道没吭声,就这么让她拽着自己的胳膊,一双眼睛盯着她的脸,把她从愤怒到生闷气的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憋着笑,有点辛苦,看了会儿便挪开视线,也不吭声,一个人默默的就要用另一只手做支撑往床上爬。
准备爬的时候还不忘了看一眼江莠,见她气得牙痒痒,又不得不来搀扶自己的表情动作,祁道赶忙咬紧嘴唇,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笑出声来。
坐到床上以后,江莠长叹口气,她往旁边挪了挪,一个劲的往门外看。
殷正山如今太忙了,祁瑛那边随时都在传召,梅惜宫也不能落下,此时祁道这边需要他来止血,也一样的不好找到人。
看了好半响,江莠有些等不住了,她喃喃道:“怎么还不来,得去看看。。”说着就要往外走。
祁道探出身子,视线追随着江莠的背影。
她到门口同好几个小太监说了话,神情似乎也没松缓,应当是殷正山这会儿还抽不开身,实在没法即刻过来的缘故。
祁道挑眉,坐正了身姿。
晚些来也行。
这点痛,他还是忍得住的。
想到这儿,祁道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
血渗透纱布,很快就渲染了一大片的地方,看上去倒的确是蛮吓人的,江莠刚刚会露出那样的神色,说那样的话,也就不是不能理解的了。
他心里腾然升起一个念头,见江莠半响没进来,又探头看了一眼。
她似乎是准备自己亲自去找,祁道看的时候,人已经下了外面的楼梯了。
祁道一咯噔,没等自己给自己点准备时间呢,下意识就喊道:“疼!疼死本王了!”
那方江莠脚步一顿,看背影,内心似乎正在交战。
得逞的祁道赶忙收回脑袋,往床上一躺。
没等一会儿,江莠果然又折回来了。
她冷着脸瞪一眼祁道:“王爷怎么了?”
祁道半睁着眼,瞄她一下,有气无力道:“突然一下特别疼,脑袋也晕,大概。。是失血多了些。”
江莠当了真,急道:“果然是失血太多了,太医一时半会儿怕是过不来了,原本是没事了的,王爷你真是。。”她着急的左右看了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一拍手,“煎药这事儿还得等着殷太医来看过了才好对症下药,早些时候我倒是看见小厨房里还有不少的红糖搁着,民间不常说红糖滋补气血的么?我这就让她们去熬一碗浓稠的红糖水来,王爷热乎乎的喝一碗下去,想来要好受些!”
江莠是认真的,说完就要去吩咐。
祁道这回是真的忍不住了,没想到自己受个伤还能再看见江莠这般有趣的一面,她果然骨子里还是从前的那个江莠,只不过和他一样,面具和保护自己的盔甲在身上的时间久了,就误以为自己已经变成了另外的样子。
其实不是的。
他们依旧还保留着年少时那个自己的影子。
祁道轻笑出声,只觉得这段时间以外堆积在心里面的不痛快,一下子都顺畅了不少,他伸手拉江莠,这回拉住了:“真的没事,逗你呢,哪儿有人喝一碗红糖就能回血的?”
运筹帷幄的大丞相嘴里说出这话,莫名有种奇怪的可爱感觉。
江莠怔了一下,祁道这一笑特别的干净温柔,跟他平日里冷着脸的样子差别太大了,导致江莠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等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后,江莠立刻生气的拍掉了祁道的手,她瞪着他,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就这么站了一会儿,冷静下来片刻,就想明白了祁道这突如其来的折腾是怎么回事。
见她沉默,祁道也收敛了笑意盘腿坐着没再打扰。
等江莠想清楚了,她才回身在屋子里搬了根凳子过来。
她把凳子摆在床头,挪了挪方向后,坐了上去。
她背对着祁道,声音听上去冷冷的:“王爷躺下歇息吧,我在这里等着殷太医过来。”
言下之意,便是我不走了,你别再瞎折腾了。
祁道抿嘴笑笑,果然乖乖的躺下了。
他侧目,望见江莠没被卷起来的纱帐挡完的耳垂,泛着点点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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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德宫宫门紧闭,太后居宫享福的消息,第二日正午,就传遍了解除封禁的后宫宫宇间。
一夜的时间,满朝文武,几乎都被彻查了个遍。
有很多是在抓郭氏前就查过了的,郭氏落狱,这些官员及家眷,也全都进了大刑司,等待着最后的结果和发落。
后妃们心惊胆颤了一夜,好在家族都没有受到太大的牵连,大家基本都安全下来,略一打听,便晓得六宫都开了宫门,虚惊一场。
唯一叫人意外的,便是昭贵人竟然未曾被郭蓁蓁连累。
她原本是郭蓁蓁身边最亲近的人。
但此番彻查清剿郭氏一族的事上,昭贵人及其母家吴氏,是出了大力的。
与吴氏一样在关键时候站对了方向,做对了决定,提供了很大一部分的情报和关键信息的,还有沈慷及郭大娘子。
昨晚上的巨大动静几乎是让两人瘫软在家里。
可想而知若是没有投靠江莠,此时沈家的下场,会坏到什么地步。
但,也仅仅只是将功折罪而已。
折的还只是一小部分的罪,往后要更加的谨慎和忠诚,方能保得一家平安。
但不管怎么说,眼面前的生死大关,算是过来了。
云德宫的事倒是叫嫔妃们都震惊了一把,皇上孝敬,这事儿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为何突然就禁了太后的足,做到如此地步,竟然是半点情面也不肯留给太后了。
可这里头的水太深,没人敢这个时候去触雷,真想打听,也不可能打听出真正的前因后果来,只是稍微聪明一点的人自己心里猜测,或许是同逝去的敬宪孝皇后有关。
更多的,也不敢瞎想了。
云德宫一关,入宫不久的楚妙,如今可谓是真正的陷入了困境。
她一觉起来,宫里宫外都翻了天。
青萍跟她说了许多,楚妙消化得慢,很多东西只是记住了,但并没有真正的理解。
比如,贵妃封号被褫夺,现下困于安暇宫尚还不知会怎么处置。
比如,郭氏一族尽数落狱,牵连之人多达数千,也还未曾定下处罚。
再比如,太后宫门未开,消息传不出来也递不进去,青萍说或许是太后和皇上有了争执惹怒了皇上,兴许过几日气消了,也就没事了。
但楚妙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跪到金池殿外,恳求祁瑛对太后开恩。
她自己是没有什么想法和太大的野心的。
只是一直依赖着太后,也从心底里把太后当成自己唯一的亲人,所以于情于理,她都该来为太后求情。
金池殿外,楚妙的身影已经在这里跪了一个时辰了。
祁瑛没出来看过。
长忠通传了好几次,被祁瑛一句‘再敢提淳嫔,你就把脑袋割下来’吓个半死,只能去劝楚妙回宫,何苦在这里受罪,皇上又未曾迁怒于她。
但不管长忠怎么说,楚妙都只是低垂眼帘跪着,一声不吭,说了几次,才抬起眼帘来,眸子里落了泪光,但一直都忍着没哭,声音弱弱的对长忠道:“谢谢长忠总管,我。。我还是再等等。”
再等一等。
楚妙咬紧了嘴唇。
她不知道怎么办,回去宫里,青萍又要说许多她不明白的话,还不如跪在这里,腿跪得没知觉了也就还好,反而安心一点。
长忠劝不动,最终还是只能叹口气离开了。
原本依靠着太后,在后宫里颇为惹人眼红的楚妙,此时立刻就成为了满宫的笑料。
没了太后,她算什么?
什么都不是,现在可不是要着急上火了?可惜,皇上压根就不见她,再这么烦皇上,指不定还得挨顿板子,那便更好笑了。
但这个时候,也没人光明正大的去笑她,就连庆妃都收敛了气焰,夹起了尾巴,多在自己宫里门都不肯出。
宫里面,安静得厉害。
金池殿外的长廊,宫人走动的声音都放得格外的轻。
日头西斜,橙光落满地,落在跪在楼梯下空旷广场中心的楚妙身上,连她的头发都染上了光,看上去又可怜,又可悲。
这样万籁俱静的地方,从高处的楼梯上,缓缓走下来了一个人。
脚步声一直到了近前,停在了楚妙的视线里,楚妙才迟钝的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来的人是谁。
她在这里跪了快三个时辰了。
除了一开始来劝的长忠,再没有人来过,甚至连从她身边走过的人都没有。
楚妙还在想,要不今晚。。就不回去了吧。
要是自己真的晕过去了,指不定还能到祁瑛面前说上一句话。
但现在,真有人到了面前,楚妙才发现,自己根本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看清楚来人的脸后,便再也绷不住眼泪,一开口便是哽咽:“敬妃娘娘。。”
姜婉是专门来看看她的。
她撩起衣摆,蹲下身来,摸出自己的绣帕,给楚妙擦了擦泪:“跪那么久了,怎么还不回去?”
没人管的时候,尚还能自己支撑住,一旦有了关心,便怎么都憋不回去了。
楚妙哭得厉害,姜婉也没催着她回答自己的话,只是抬眸看了一眼跪在楚妙身后的青萍,静月领会姜婉的意思,上前把青萍那丫头拖起来,朝着边上去了。
静月力气大,就算青萍也跪得腿没了知觉,也能把她扛住,青萍紧紧盯着楚妙,却又对从金池殿出来的敬妃畏惧,只能闭了嘴,任由静月将自己带到听不见主子们说话的地方去。
四周没了人,姜婉静静陪着楚妙,等她哭够了,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一些后,才抬手拍了拍她后背:“好些了么?”
楚妙眼睛红红的,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回去?”姜婉又重新问一遍,“你明知道皇上不会见你的。”
楚妙抬起眼帘,雾蒙蒙的眼睛望着姜婉,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主心骨般:“敬妃娘娘,我若是不跪在这里的话,好像就是我错了,我对不起太后的提携和养育,现下太后被关在云德宫里,我怎么能。。怎么能回去呢?”
因为大家都觉得,她就是应该跪在这里的。
所以,她不能回去。
姜婉仔细的给楚妙整理衣领,听她说完,轻声道:“那你自己怎么想的呢?”
楚妙噎住,半响后,才蚊子般声音回话:“我什么也没想。。”
自从进宫,她就从来没被允许过有自己的想法。
她要做什么,说什么,都是太后一手安排好了的。
她不许接触嫔妃,更不许对她们有什么感情,她孤零零一个人在别院生活,进了宫,依旧是孤零零一个人。
太后教她的东西,很多她都不懂,也没有学会,但洛姑姑说她不必太懂,只要记得就好了。
她能想什么呢?
姜婉看着楚妙,手搭上她的手背,声音很轻,但很坚定,让人感觉到她传递而来的力量:“淳嫔,你首先要记着,一个人,之所以称之为人,便是因为我们都有自己独立的思想,不管旁人要你变成什么样的人,期望你是什么样的人,若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模样,与一副会行走的空皮囊,又有何异呢?”
“我不知道之前太后是如何教导你的,但现下。。云德宫俨然是不可能因为你跪在这里求情就能开的了,可你依旧是皇上的嫔妃,是皇上的淳嫔,身为嫔妃,心应该向着何处,自己应该做什么事,你要想清楚才行,往后这宫里的路,你就要自己走了,你今日可以一直跪在这里,那明日呢?今后的每一天,你都要这样过么?”姜婉轻拍了两下,随后收回手,站起身来,“现在,太后已经不是你的束缚了,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想要去走什么样的路,都还来得及,还来得及由你自己重新把控,若眼前的一切不是你想要的,便勇敢的推翻,大不了,就是重来罢了,有什么丢不起的?”
楚妙瞪大了眼睛,姜婉的一番话,于她而言,是从未听过的‘大胆’。
可就是这份大胆,敲响了她心里,一直沉睡的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