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问得属实直白,庆妃一时间竟然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
她原本头脑就转得慢,等祁瑛已经移开视线不想再继续说这事时,才后知后觉的把刚才的话品出味儿来。
庆妃觉得有些窘迫,但当着那么多人,好强又要面子的心不许她一声不吭怯懦的坐回去,庆妃嘴角的笑意有些牵强,但还是语气欢欣的端起自己手边的酒杯,举向了祁瑛:“臣妾敬皇上一杯。”
郭蓁蓁教过她了,人要学会藏拙。
更何况她才刚刚惹过祁瑛烦心,切记不要说太多自己不擅长的话。
言多必失,便尽量精简着吧。
好在庆妃是没忘,不知道怎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祁瑛服个软认个错,但大过年的,自己敬一杯,总归是没错了吧?
可惜,她还是错了。
光顾着挽回自己刚才被祁瑛说了两句的面子了,一心想着跟祁瑛搭上话,却忘记了此时上座还空着人没来,郭蓁蓁瞧见庆妃动作的时候就已经猜到她要干嘛了。
只是故意动作慢了一步,没想拉住她而已。
这会儿话已经说出口了,郭蓁蓁才装模作样的扯了扯庆妃的衣袖。
庆妃瞥一眼郭蓁蓁,意识到自己肯定又做错了,脸色一下有些不好看。
此时只有她站着,四周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都齐刷刷的落在庆妃那里,像是投射过来的银针一样扎人。
祁瑛再次抬眸望向庆妃,从她眼里瞧出来两分不知所措的可怜,也晓得她只是在尽力的想讨自己的欢心,到了嘴边的责备又变成叹息,祁瑛终究还是缓和了语气,轻声道:“太后还没到呢,待会儿太后到了,再一块儿敬吧。”
这话说得不重,算是给庆妃一个台阶下,但庆妃依旧像是快要哭出来了,挤出来的笑意看上去颤颤巍巍的,一脸落寞的放了酒杯,重新入席坐定了。
气氛一下子僵住,祁瑛也不太愿意费这个口舌功夫去打破僵局,也就这么生受着。
好在总是有人愿意站出来的,庆妃坐下没一会儿,郭蓁蓁便开口了:“让后头的人都准备着些,料想太后也快到了,待太后落座了,瞧着眼色热闹起来。”
她吩咐一句,旁边的人就应声往下去行动。
连带着再添些热茶水,方才起温着的几壶专门给祁瑛备上的酒,都开始井然有序的送上来,好似一早她便都打点过,仔细想想,确实也是郭蓁蓁在打点年节事宜。
几件小事,动动嘴的功夫,她这些天的辛苦以及统筹大局的贤德就随着温热的酒壶送到了祁瑛的面前。
“贤妃有心了。”这是祁瑛爱喝的酒,但不是姜婉从前跟他埋在枫树下的那一批,郭蓁蓁心细,避开了姜婉的阴影,试图在祁瑛心里建立起属于她的味道。
被祁瑛浅淡的夸了一句,郭蓁蓁倒是一点儿没顺杆子往上爬,也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后,便悄然转向了坐在旁边闷闷不乐的庆妃。
席间的氛围因为郭蓁蓁的一番自然安排开始又热闹起来,相熟又坐得近的嫔妃们贴头说着话,就连刚搬宫到安瑕宫去的梅贵人,今日看着气色都红润不少,豫嫔好奇后头搭戏的,一个劲儿的转身去看,席间处处透着被郭蓁蓁照顾得极好的氛围。
她是有这般潜移默化的功底,这么多年,郭蓁蓁的成长和手段俨然在姜婉的意料之外。
跳脱出了高高在上的凤位,如今反倒是事事都看得更通透些。
往往蒙蔽住自己双眼的手,都是来自身边最亲近之人。
姜婉听不清楚郭蓁蓁在跟庆妃说什么,但她素来最会揣度安抚人心,三言两语间,庆妃的脸色已经好转不少。
茹嫔又在旁边磕瓜子,她似乎特别喜欢磕瓜子,不管什么场合,手边总要放个盘子专门供上瓜子儿来磕,姜婉一时也想不明白这是个什么趣儿好,是以盯着茹嫔看了两眼。
感觉到姜婉的视线,茹嫔侧过头来,嫣然一笑:“敬妃尝点儿?”
说完也不客气,直接抓了一把在金珠手上,抬着下巴让她往姜婉手里送。
金珠皱眉,这也太不客气了些,万一人家敬妃娘娘不想吃这东西呢?
不过金珠不好说什么,倒也没直接递到姜婉手上,是静月上前来接的。
“御膳房的炒瓜子儿,香的很。”茹嫔眼睛眯起来,笑得格外真挚,“我从前在九仙的时候,家里头炒的瓜子也是这个味儿。”
说完,像是邀功般,凑过身来掩嘴对姜婉道:“这法子还是我教那御厨的,当真是海味袖珍吃得多了,连个瓜子儿都不会炒了。。”她嘟嘟囔囔的吐槽,让姜婉想起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姜霆夜也爱这样嘟嘟囔囔的,他鬼点子多,一半儿要被爹拍死在脑海里,剩下一半儿生了芽便满城闯祸,从前姜婉护他,挨完罚姜霆夜就往姜婉屋里来上药。
天马行空的想法从他嘴里一个一个蹦出来,也是带着炫耀和孩子气的口吻,像是什么不得了的宝贝。
茹嫔也孩子气,炒个瓜子儿,也得吃到家里头的味道才罢休,想来御厨也是狠狠被她磨了磨的。
姜婉被她勾起两分回忆,随手拿了几颗剥来吃,笑着应她:“味道不错。”
茹嫔挑眉:“看戏嘛,看戏就得磕瓜子。”
这话说得潇洒至极,可细细品来,又透着落寞。
姜婉垂眸摊开手掌,看一眼静静躺在手心里的瓜子,想不起来这话曾经有没有听到过了,就算听过,想来也是很平常很平常的一句闲聊里带过,早就忘却了。
而茹嫔和姜婉之间的这点小动作,全都落进了祁瑛的眼里。
他记得以前茹嫔跟姜婉也是有点交情的,不过都是牌桌上的交情,输出去的银饰金器恐怕还在茹嫔那里摆着。
现下两人又聊上了,可见皮囊更迭,相似的灵魂也总会互相吸引。
祁瑛刚在心里为姜婉有了能说话的人感到欣慰,太后便恰如郭蓁蓁预料的一样,领着楚妙远远来了。
祁瑛领着众嫔妃一块儿起身行礼,太后拽紧了楚妙的手,稳稳当当的走向上座,等太后坐好,楚妙才又一一与祁瑛和嫔妃见礼。
“淳嫔挨着哀家。”太后的偏爱不加掩饰,直接就让在自己旁边不远安了一个小桌给楚妙坐,稳稳的压了众嫔妃一头。
可气的是,楚妙今日,穿得也是一身红。
她坐得近,祁瑛又时不时要同太后说话问候着,自然更能顺带着瞧见太后身边衣裙艳丽,面容娇嫩的楚妙,哪里还能望见下方的自己?!
加上太后总要让淳嫔同祁瑛说上几句话,淳嫔那副娇羞模样落在庆妃眼里,活脱脱是勾引。
这下庆妃又记恨上了楚妙,这个风头尽出,又备受太后宠爱的淳嫔,简直比那个东曙公主看着还要碍眼几分。
贤妃可太聪明了。
她是那个给庆妃出谋划策的人,篡夺着一切的风头都给庆妃出,自己躲在后头摆布庆妃这个探路的棋子,只管在各个细节上渗透自己的影响里,无时无刻不在揽权的路上奔波,而在庆妃这个脑子不灵光的人眼里,郭蓁蓁是帮她的人,为人温和说话好听,事事做得妥帖。
而后来出现的楚妙,才是那个要跟她争高下的人。
衣裳碰了色,想来也是太后的授意,庆妃却一腔醋劲儿扣在楚妙身上,楚妙也真是。。没处说冤去。
上位说话的功夫,茹嫔已经伸手从姜婉这儿顺走第二个橘子了,她一边剥一边小声道:“你这人怎么没半点脾气的?”
这话问得突然,姜婉抬眉:“什么?”
茹嫔抿嘴,视线在姜婉脸上稍作停留,最终还是耸了耸肩,坐正了身子:“没什么。”
姜婉可能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依旧。。还没有彻底适应自己现在的位置。
所以她的一言一行,看上去都有些奇怪。
尤其是在茹嫔眼里,这样的奇怪,正在无限放大。
东曙公主是带着使命来的,她的恩宠,就是东曙的利益,所以之前传出敬妃得宠的消息茹嫔并不惊讶,拼尽全力上位,才应该是东曙公主做的事情。
可几次接触下来,茹嫔发现姜婉是个很淡然的人。
她对嫔妃的恶意有着更高位的悲悯。
不是愤怒和怨恨,更像是手握屠刀的人,目视着因愤怒而啄咬了自己一口的家禽。
这样悲悯又拥有镇压一切威慑的气魄,茹嫔只在一个人身上曾看到过。
那是绝对毋庸置疑的掌权者。
是唯一敢在金池殿与祁瑛对峙的女人。
而敬妃身上,竟有相似的淡然。
先皇后久经沙场浸染出来的气魄,可不是随随便便哪个女人都能轻易模仿得来的。
就连跟在姜婉身边多年的郭蓁蓁,都聪明的选择了另辟蹊径站稳脚跟,绝不轻易沾染先皇后习性,这位东曙的公主何德何能,竟能有先皇后几分神韵?
这太奇怪了。
茹嫔抬眸往郭蓁蓁那边看去,她已经劝着庆妃敬了酒,太后打量庆妃两眼,瞧不出喜怒的指了指她:“庆妃今日格外艳丽好看呢。”
庆妃有些受宠若惊的看向祁瑛,见祁瑛也看过来,脸上不免有了几分红晕。
果然是个好哄的,随便一句顺心话便高兴了。
郭蓁蓁独自端着酒杯小酌,感受到茹嫔的视线,也抬眼看过来。
她望着茹嫔,随后视线挪向了一旁的姜婉,顺带着还看了一眼站在姜婉身边的静月。
静月对敬妃似乎格外的尽心尽力。
连茶水的冷热都要细心留意着。
郭蓁蓁嘴角不经意的勾起弧度,又在杯子离开嘴唇边的时候恢复原样。
剪影戏搭好了光景台子,也在阁门边唱演起来,太后眼里终于带了笑意,牵过楚妙的手拍了拍:“你爱看这个。”
她是早就盘算好了楚妙进宫的事,特意安排的。
楚妙娇滴滴的谢过恩典,悄悄瞄祁瑛侧颜的小动作还是没能逃过太后的眼睛。
祁瑛俊逸又年轻,知道自己要跟在这样的男人身边一辈子,心里面没有点小女孩的悸动,那是不可能的。
年节喜庆,此时圆房是最好的。
她封嫔也好多日了。
太后的盘算在座的人人都清楚,从楚妙这样惊艳的打扮,到落座之后太后有意无意的撮合。
今夜淳嫔会留在金池殿,几乎已经是太后敲定的事实。
祁瑛当然也清楚太后的用意,他心不在焉的望着前方的剪影戏,演了些什么他没仔细看,想来也知道,定然是太后选定的‘良辰好景’之类的。
祁瑛的视线若有若无的飘向姜婉那边,不敢看得过于明目张胆,不知道是怕自己的过分关注给她带去麻烦,还是怕自己瞧见她已经没有了情绪波澜的面容。
尽管心里面已经有了准备,但没能在姜婉那里捕捉到她同样关注自己的目光时,祁瑛的心还是痛了。
他与她的那些时光,是真的回不去了。
他想找回来。
想把她爱他的那颗心,找回来。
心里酸涩,往嘴里灌得酒就变得失去了原本的味道。
祁瑛一杯一杯的倒,喉管甚至鼻腔都全是酿酒的醇香,以及。。微晕的醉意。
都说人伤怀的时候最容易喝醉,一壶酒下肚,祁瑛真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太后察觉到他的不对,不动声色的开了口:“冬日的酒暖身,皇上也别喝得太急了。”
像是当头一棍。
祁瑛木讷的转脸看向太后,然后猛然清醒过来,想到自己若是醉了。。岂不是留姜婉一人与众嫔妃及太后周旋?
他垂下眼帘,应了一声后,放下了酒杯。
等转脸看向井井有条进来传膳的宫人们时,祁瑛的余光似乎扫见,姜婉正在看着他。
他的眼珠僵硬的转动向那边,心跳得砰砰直响。
等确定姜婉真的在看他的时候,祁瑛猛地抿紧了嘴唇。
像个情窦初开的浑噩小子一样紧张了。
她眼神里似乎有责备。
又带着几分茫然,几秒后,挪开了目光。
楚妙进宫那天,静月就极担忧的问过姜婉。
太后盼着楚妙怀孕生子,逼着祁瑛宠幸楚妙几乎是不可扭转的事,只看太后择选的良日是何时罢了。
若那个时候来了,娘娘会伤心么?
“我以前从没想过。。”
这一天真的来了,又有些怅然若失。
心还会觉得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