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瑛面色沉重的从云德宫离开。
洛姑姑亲送至门口,回来的时候带了个宫女进来收拾地上的狼藉,随后给太后换上一杯新的热茶,轻声道:“太后何苦与皇上闹得不痛快,继后一事,等到妙儿小姐入宫之后再慢慢筹划也是来得及的。”
太后把桌上的佛珠拿起来攥在手里,轻笑道:“皇上刚才的态度你也看见了,皇后故去以后,他虽日日如常的处理朝政,也未见情绪过激之举,可他毕竟是哀家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这世上最明白他心思的人,自然也是哀家,他越是这般,心里头越是放不下,不狠心把他心头的伤口戳破了,如何结痂?如何痊愈?又如何练就帝王之心?”
祁瑛是不该有软肋的。
剥皮剔骨的痛,早些经历也好,刻骨铭心的爱,早日变成回忆更好。
身为帝王,本就应该是孤独的。
“楚家势弱。。嫡系一脉如今也没人了,哥哥死后,这世上还与哀家真正有血脉联系的人,也只有妙儿一个,旁支崛起,过继嫡系已是必然,不过这事还待哀家慢慢挑选,倒是不急。”太后突然停下了捻动佛珠的手,语气似有些感慨,又透着伤感,“哀家没有做过皇后,这继后的位置,自然也是属意妙儿的,如今皇帝的江山渐稳,根基也立定了,朝堂之上争权夺利,派系纷争亦不会断,楚氏想要立足,在此一举,姜婉性子强势,姜氏一族更是善战势强,手握重权,虽远在九仙遗址,却终究是把利剑,皇帝的身边人,还是要像妙儿这般的温和性子才好,这辈子,算是哀家欠了她的,若有来世,再还给她吧。”
洛姑姑被太后的话吓到,赶忙道:“太后言重了,这终究是皇后自己福薄。”
太后轻笑着没再说话,手上的佛珠也搁到一边不碰了,她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突然问道:“皇帝怎的突然就对敬妃感兴趣了?”
“太后忘了?敬妃在皇上跟前受了挞刑要了静月到跟前去伺候,而后为着靖王爷罚跪一事贤妃娘娘到皇上跟前告了敬妃一状,也不知道敬妃都跟皇上说了什么,不仅没罚,反倒是得恩宠了。”洛姑姑扬眉提醒太后一句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误打误撞反而摸到了门道,这种事也是有的。”
“贤妃素来自诩懂得皇上心思,她有傲气,也有反骨,撞点壁也是好的,倒是东曙教出来的这个公主有些手段,哀家倒是有些好奇,她究竟跟皇上都说了什么。”太后虽然是笑着说话,可眼里边神情寒森森的,连带着沙哑的声调都低了两分。
洛姑姑小声道:“那奴婢去请敬妃娘娘过来?”
太后摇头,递手给洛姑姑起身往屋里走去:“不急,时日还长,你先着手安排妙儿进宫的事,况且。。这出戏才刚刚开始唱,且让她先熬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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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喝过药,睡得挺好,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姜婉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温度已经正常不少了,看来这副身体的问题主要在于避免宋玉娇进行大量消耗体力的活动,方便控制。
病根不除,对姜婉的计划简直是要命的影响。
醒了便觉得饿,唤了声静月,起身洗漱后坐到桌边,静月一边给她盛粥一边道:“殷太医一早便进宫来了,娘娘吃着,奴婢让顺财去请人来。”
姜婉颔首应下,小米粥加了南瓜一块儿熬的,香甜得很,姜婉喝了三碗才觉得饱,又把刚才剩下的半块葱饼拿在手里慢慢吃,饼还没吃完,殷正山就到了。
他问安的时候,姜婉还拿着饼在啃,含糊着说话,让静月先把昨个儿的药渣给他瞧瞧。
殷正山起身看静月:“娘娘昨日喝药了?!谁给开的?!出什么事了?!”
姜婉咽下嘴里的东西:“没事,皇上让许太医来的。”
听是皇上的叮嘱,殷正山才松了半口气。
昨晚上的药渣是静月亲自去用草纸包好的,现下早已经冷透,殷正山仔细拨弄查看,皱紧了眉头:“是避子汤,还有一味确也是助睡驱寒的。”
姜婉不甚在意的点头,看来她猜对了。
殷正山反应也比较淡定,但是跟姜婉在意的点不同,他把药箱放下拿出张药方子来:“娘娘如今的身子的确不宜受孕,只是这味避子汤用药有些烈了,喝一碗不要紧,喝多了便对娘娘身子有损,待臣为娘娘开一副温和药性的,可长期服用,配着臣的这张药方子,可保娘娘安然过冬。”
姜婉抬眸:“你知道是什么毛病了?”
“不知。”殷正山一本正经的摇头,把药方递给静月,“不过臣会知道的。”
静月见殷正山说完话回身真要取纸笔出来写药方,当下便上前扯了白纸揉成一团,瞪他一眼道:“你好生给娘娘调养身子便是了!开什么避子汤的方子?!盼点儿娘娘好!”
殷正山很委屈:“娘娘身子不宜受孕。。”
静月眯眼:“所以才要你好好调理!”
姜婉吃完这半张饼擦干净手,起身走到两人中间搭住两人肩膀,轻拍了拍:“药就别开了,我不大爱喝。”说完,朝着里边进去坐下,让殷正山来问脉。
她盯着殷正山的脸色看了半天,问道:“怎么样了?”
殷正山时而皱眉时而思索,左右两边都把过脉后才起身回话:“娘娘昨夜应当休息得不错,劳损有所恢复,脉象也正常许多了。”
“宋玉娇来自东曙,此病源发也该在东曙方有答案。。”姜婉垂下眼帘若有所思的呢喃一句,这些天来,她倒是把品竹那个小丫头给忘了,她抬眸看向静月,“品竹呢?”
“受不住罚,这两日都在床上养着,腰疼,奴婢差人看着她呢。”静月答一句,“娘娘要见?”
东曙肯放心让品竹作为贴身宫女随宋玉娇到大晋来,这丫头必然知道不少的东西,且足够忠心,想要从她嘴巴里面问出点东西来,得用些非常手段才行。
在姜婉和静月眼里她固然是细作,可如今在旁人眼中,品竹依旧是东曙公主带来的奴婢,若无大错,贸然用刑,太过招摇,只会惹来各种各样不必要的麻烦。
“此事先不急。”姜婉心里隐约有些想法,却还未彻底成型,品竹是要见的,但还不是现在。
殷正山在旁边默默收东西,听姜婉说完,才提上药箱小声道:“娘娘,有个事儿。。臣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姜婉抬眸看他,被他这幅像是做错事了般的眼神逗笑:“何事?直说无妨。”
“臣今日进宫的时候,瞧见丞相大人了。”殷正山握紧了箱柄。
“她这几日不是在府上养着么?你瞧见她去哪儿了?”姜婉道。
殷正山轻咬嘴唇,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指了指金池殿的方向:“丞相府的马车进宫了,就在臣前边,臣想。。丞相大人或许是去见皇上了。”
姜婉听完,站起身来,她匆匆往前走了两步,又深吸口气折转回来,坐下之后想了想,伸手拽住静月:“你送正山出去,顺便往金池殿去一趟,你与长忠是旧相识了,打探打探江莠的去向,回来告诉我。”
静月福身应下,看了殷正山一眼,与他一同走出梅惜宫外。
出了宫门口,静月才小声道:“你可瞧清楚了?真是丞相的马车?”
“是,我替丞相看病也有两年了,断不会认错,此前近京的时候惊闻娘娘离世,恐丞相病情反复,入宫述职前我还去过丞相府一趟,好在丞相虽然悲痛,却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今日入宫来不知所为何事。”殷正山保证自己绝对没有认错车马,静月微微颔首,两人便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各自远去了。
到了金池殿前,静月运气不错,刚好遇上长忠从殿内出来,他左右张望,也恰好看见静月的脸,见静月对着他招手,赶忙回头望了一眼殿内,确定暂时没什么事情后,才快步朝着静月这边过来:“你怎么来了?”
静月也朝那边张望,却不好靠得太近,怕给长忠招了麻烦他在御前挨骂:“丞相大人来了?”
长忠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啊了一声:“似乎是递过帖子进宫,不过没来皇上这里。”说着压低了声,叹了口气,“皇后娘娘走了,皇上伤心,丞相悲痛,若是来了,不仅没话说,指不定还得顶撞了圣上,丞相那样聪慧的人,这段时间私下里不会来见皇上的。”
是啊,江莠就算是来了,与祁瑛也是无话可说。
指责他么?还是质问他?
如今不是在九仙的时候了,君臣之别宛如云泥之别,金池殿内,不容放肆,倒不如不要见来得好。
静月遗憾的点了点头:“不来也好。”
长忠却敏锐的捕捉到静月的不对,她可不是无缘无故会来这地方问事情的人,金池殿对她来说也是伤心地,触景总是伤情,能避则避,况且如今不是姜婉要召丞相叙话的时候了,她又怎会专程来问丞相的动向?
长忠拉过静月的胳膊到柱子边挡住些身形,语重心长的皱眉对她道:“静月,你如今虽然另侍新主了,可你心里头得清楚,你终究还是皇后娘娘的奴婢,是咱们大晋的人,是不是敬妃让你来问的?她是东曙的公主,心里想的是什么,这其中的是非轻重,你可分清了。”
他是好心提醒静月,莫要因为皇后的事记恨皇上,反倒是做了错事。
静月被长忠这幅如临大敌的模样逗笑,见长忠怨念的盯着自己,才收了笑意正经答他:“你安心便是,我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大是大非上,难道我还拎不清么?若连忠义都丢了,如何对得起皇后娘娘多年的教诲?”
听静月这般说,长忠才松口气笑起来。
御前离不得人,他不能同静月久言,见静月没有旁的事要说了,便赶紧回去当差。
静月则从小道上匆忙赶回梅惜宫里,把从长忠那里问的话跟姜婉说了。
江莠没有去见祁瑛,那么她会去哪里呢?
姜婉沉默坐着想了会儿,很快眼眸就亮了两分,递手给静月便朝着宫外走去。
“娘娘,咱们这是去哪儿?”静月着急问一句,怕姜婉走得太过着急裙子绊脚,话赶着话的说,“您慢些走,小心脚下。。”
姜婉没有回答静月的话,从梅惜宫一路沿着宫道西行,路过毓清宫之后转过两道小门再转回主道上,姜婉最后停在了云罗殿前,轻喘口气。
梅惜宫和云罗殿原本隔着就不远。
这里前几日还停着皇后的棺柩,姜婉原本的尸身,就在云罗殿的正堂里,原本皇后离世该以国丧之仪下葬,可祁瑛实在心痛到连看见棺柩都难以喘息的地步,所以才只停留了三日,便着浩荡队伍,送往皇陵去了。
云罗殿如今依旧大开着,里面并没有人在。
这地方。。姜婉很熟悉。
云罗殿的主殿是行祭司大礼的地方,也是超度亡魂之所,偏殿摆着好几尊佛像,都是太后常拜的。
姜婉抬手撑住门框,深吸口气后,说了句走吧,才抬脚跨过了门槛。
朝着主殿去的大道上,姜婉走了一半便停下了脚步,静月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左方屋檐转角掩盖处隐隐约约伸出来的红枫树枝丫上,还挂着没有落干净的几片叶子。
静月鼻尖一酸,伸出手挡在了姜婉的眼前:“娘娘,别看了。。”
那红枫树,是帝后大婚的第二日,姜婉与祁瑛一起种下的。
因为要祈求美好的姻缘,所以种在了云罗殿里,据说夜来星光最亮处便是这里,能通天意。
选来选去,姜婉说,红枫最好。
一排艳丽的喜庆,年年看见,都能想起如今红绸漫天的宫景。
那时她说:“红枫胜火,灿若霞光。”
祁瑛就站在她的身旁,接过话来:“霞光虽美,不及婉婉。”
过往依旧历历在目,那时的她,看过红枫连绵,爱意缱绻,染红天际的大典,铺满皇城的每一个角落里。
如今,她也看见了白绸皑皑。
枯落的旧景。
静月挡住视线的手只能自欺,姜婉握住她的手腕放下来,柔声道:“好,不看了。”说完,真就继续大步朝着里面走去,再没有往那方多看一眼。
只是进了殿中,依旧空空荡荡,没看见江莠。
梁上还挂了许多的白绸没来得及取下来,香案后钻出来一个听见脚步声的小太监,人都没看清楚,就先跪下了。
姜婉的视线落在香案上才刚烧了一点点的三炷香上,她视线移到那小太监的身上,轻声问道:“方才有人来过吗?”
小太监趴在地上回话:“回小主,方才是来过一个人,问奴才要了三炷香插上,站了会儿便走了。”
“走了?什么时候?到哪里去了?”
小太监想了想,小心答话道:“奴才似乎听见她说要去接什么回家。。没听真切,小主恕罪,人才刚走一会儿,往哪儿去了奴才当真不知啊。”
接什么回家?
姜婉心里一咯噔,顾不得搭上静月的手,提起裙摆便快步朝着云罗殿外走去。
她知道了,知道江莠去了哪里了!
大概是因为走得太快,风扑眼睛的缘故,姜婉飞快的眨着眼睛,泪水却总是不受控制的要涌上来。
她一路飞跑,顾不上自己这幅身子多么的娇柔和不堪一击,她只想着要快一点。。再快一点。
时隔多年的一面,她想见见江莠,她想亲眼确认江莠好好的站在自己面前。
穿过长街,穿过宫巷,穿过宽阔的广场,不知跑了多久,姜婉只觉得自己连气都快要喘不上来了,一直到了宫廷马厩坊的坊门外撑住身形,姜婉才弯腰大口的缓气,让自己快要爆炸的心脏平静下来。
等气息稳下来之后,姜婉才握紧了静月的手,不安的朝着马坊里进去,穿过前边的一间间厢房,后面宽阔的场地里,便是御马培训的地方。
姜婉在入场处站定,视线紧紧锁在远处站着轻抚面前马儿鬃毛的女子身上。
她还是穿着一身雪白的锦衣,梨花图案太浅,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看不见,但姜婉知道,她身上这件衣服每一朵梨花绣在哪里。
她的动作很轻柔,像是对待婴孩一般耐心又细致。
姜婉就站在这里,和眼前的女子只隔了不到百米的距离,她本该冲上前去,与眼前人紧紧相拥,说一句‘欢迎回来’。
可如今脚上被灌了铅,身份被上了锁。
她顶着一张陌生的脸,只能远远站着看向眼前之人,连说一句寒暄的话,都变得奢侈起来。
可江莠还好好的,她熬过了阎王的考验,她活过来了,她的确是坚强勇敢的女子,至少。。比那个只敢以死求得解脱的姜婉勇敢,有时候活着。。比死去难。
江莠理顺了眼前马儿的鬃毛,侧身的时候,余光扫见了场外似乎有人影站着,她转脸朝着姜婉看过去,轻飘飘的一眼,落在姜婉的身上,她看见这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曙国公主正目光复杂的看着自己。
因为她这一眼,那位公主的眸子突然像是亮了一般,而后两颗清泪,就这般毫无征兆的落了下来。
她在哭吗?
她在。。悲伤吗?
可为什么又笑着?
视线交织,久违的重逢,却是以这样的身份和形式。。见到了彼此。
江莠的目光没有在姜婉身上停留太久,她很快就看见了静月,微微颔首之后,便垂眸伸手打开了面前的木门,然后将这匹马儿牵了出来,朝着姜婉的方向走来。
姜婉清清楚楚的看见了,这匹马额头上的红色印记。
她突然伸出手,轻轻的落在了马儿的印记之上,她用食指在印记中心绕出个小圆来,而后又抚平。
江莠目视姜婉的动作,从镇静,到震惊。
她拽过姜婉的手,突然问:“你是谁?”
这次离得近,江莠盯着姜婉的眼睛,像是要把她看穿看透一般。
因为那动作带给她的冲击太大了,那是姜婉曾经最爱做的动作。
眼前的这匹马,是姜婉为她的儿子祁言选的。
祁言周岁抓周的时候,抓到的便是一匹木马。
那时候姜婉很开心,说要给祁言选一匹他生辰当日出生的马儿,等到祁言长大些了,便带他去骑马。
众多小马驹里,姜婉独独就看上了那时候连站都站不稳的一匹小瘦马。
额上一抹红,她戳了个圆儿出来,笑着说:“你以后就叫枣儿吧,言儿喜欢枣儿,也会喜欢你的。”
只可惜,她没能等到她的言儿长大,也没能看见他骑上这匹枣儿。
江莠没能见到姜婉最后一面,便想着这宫里她唯一还能带走的,与姜婉相关的东西,只有这匹马了。
眼前这个曙国公主为何会知道皇后顽劣性子爱做的动作?!
她问得急,姜婉忽然笑起来,轻声回答:“丞相认识我的。”
她是姜婉。
江莠轻松开她的手,后退一步。
她是宋玉娇。
的确见过,的确认识。
江莠转动眼眸看向静月,又重新打量姜婉,语调又恢复了冷淡:“看来东曙教了你很多东西,为了此次联姻,也下了很多的功夫,不过我还是劝你一句,这样的动作。。不要在皇上面前做起。”
她说完要走,被姜婉一把拽住。
不仅拽住,姜婉还抬手捏了一下江莠的耳垂,她动作极快,江莠反应过来愤然捂住耳朵的时候,姜婉已经背过手老老实实站好了。
江莠愤然皱眉:“你!”
姜婉扯出一丝笑来:“丞相被捏耳朵会红。”
江莠瞪她,咬牙道:“放肆!”
静月在一旁站着,抿紧嘴憋住笑,一声不敢吭。
姜婉抬起手,指了指枣儿,又指了指耳垂,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丞相认识我的。”
说完,她往前走了一步,凑近了盯紧江莠,她看见江莠的瞳孔剧烈的颤抖了一下。
离得近,姜婉眼中还湿漉漉的,她嘴唇有些颤抖,轻声道:“江莠,欢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