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诗·小雅·大田】
汉建安三年十月初三。
长安,未央宫。
又是一年秋霜落,这些年渐渐流行种植于长安各高门甲第院中的银杏树又开始满树金黄了。温暖的夕阳笼罩在长安城中,将这些鱼尾似得黄叶照的光彩熠熠,那光景,就像时间又回到夏天一样。
“待过几天下雨起风,宫中就连这叶子都看不着了。”董皇后细腻白皙的指尖在空中划过小小的弧线,两指夹着一片扁平的银杏叶,收回到身前。她拖曳着紫色罗裙,身姿优美,发间萦绕着皂角的清香:“那时未央宫又会是阴沉肃穆的样子,端正、严肃,没一点意思。”
“听说上林苑的菊花开的正好,殿下何不去上林苑走走?权当是散心解闷了。”长御伸手拾走落在董皇后肩头的一片落叶,在一旁说道。
董皇后是个喜欢热闹、讨厌孤单的人,她入宫这五年来,虽说不上独承圣宠,也谈不上冷遇疏离,但有时长夜漫漫,一个人住在偌大的椒房殿中,总是没来由的感到害怕。她也曾想过给自己找个伴,可放眼宫中,宋氏、伏氏都与她关系淡漠。唯一的寄托皇帝却对她若即若离,时常让她提醒自己这个皇后的位置坐的其实并不稳。
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董皇后已经花了很多时间去忍耐、去思量了,如今皇帝御驾东征,未央宫彻底成了她的天下。虽然她有时仍会思念、担忧皇帝的安危,但一想到自己现在变相的‘自由’,又不由得暗自高兴起来。
“天子东征,朝廷诸公都在为此事忙心劳力,我怎么还能出宫燕游呢?”董皇后很识大体的说道:“就在这里吧,架上几处屏风,摆几张桌案,再唤几人赏叶作陪就可以了。”
长御点头应下:“谨诺。”然后又不灰心似得说道:“皇后若是担心雨后无叶可看,又不便出宫。不妨由奴婢使唤几个人去上林苑,将那菊圃里的花挖几棵栽到瓦盆里,这样即便下雨,在椒房殿中也能有花可赏。”
“你这主意不错。”董皇后赞赏道,她想到金黄的菊花在橘黄的灯烛光下更为艳丽的样子,冷淡的面部缓缓放松了:“只是现在使人出城去挖倒也晚了,不然,还能让她们不只是赏叶,还能再看看花。”
说起这个,长御忽然面色微妙,一边看人在庭间小心布置瓜果茶水,一边进言道:“长公主府上派来人说,长公主要安居养胎,女医也吩咐说少走动,不便入宫宴饮。怀园贵人托词在那里照料,也无暇过来了。”
万年长公主刘姜已经有八个月的身孕了,再过一两个月就要临产。这是她与周瑜的第一胎,不但是周瑜,就连皇帝临行前都百般叮嘱,不但是太医署要用心照顾,董皇后作为弟妹,也要时刻表示关心。
“我不过是劝她入宫看看风景,与人说些话,多走几步,对怀孕的人是有莫大好处的。”董皇后刻意打听过怀孕时应注意的事项,虽然没有怀过孕,但她时刻为此做着准备:“可她八月的时候就不肯出府一步,在府中也不走动,生下的孩子如何能康健?”
说到此处,董皇后突然觉得不妥,忙打住了。
长御心里尽管明白,也当做没听到似得,把这句话作耳旁风溜走:“皇后也是一片好心,奈何人家不领情,将来国家回来了,也不能说皇后没有为长公主着想。”
“她怕我是虎豹,会害了她。”董皇后冷笑着说道,她与万年长公主刘姜的关系并不好,或许是从一开始刘姜就不看好由她来做皇后,时不时地为难她;或许是因为自己设计将她驱离出宫、早定嫁配的事惹恼了对方。这几年来两人只维持着表面关系,就连这次皇帝东征,董皇后主持宫中大事,几次借口担心刘姜养胎无聊的名义,将她接入宫中,既能表现亲戚之间的关怀,同时也能满足自己的宴饮需求。
如今刘姜在最开始后来了两次后便托词再也不来了之后,董皇后便有些微词,而且对方这副防备小心的态度更是让她心头不悦:“可她也不想想,她的孩子又不姓刘,能比别人高到哪里去?更与我有何关系?”
“奴婢听说怀孕时的女人常常忧悸多疑,长公主也是多心过甚了。”长御淡淡说道。
“哼。”董皇后冷笑一声,说道:“得亏她怀了孕,不然她又得在宫里对我指手画脚,弄得彼此都不高兴。”
长御低了低头,也不多说,目光只盯看着庭中忙碌的宫人,此时宴席尚未布置妥当,不知何时伏贵人与宋贵人就要过来。
“说起孕事。”董皇后移步与长御绕到银杏树的另一边,金黄的树叶在枝头沙沙作响,映照着几缕阳光。董皇后脸色有些不自然起来,两指捏着银杏叶叶柄,下意识的转动着树叶:“阿翁府上还是没有动静?你可打听明白了?”
“谨诺。”长御先是答应一声,回应了前一个问题,而后说道:“奴婢打听过,这时候高门豪强之家尚娶的,多是以再嫁者为高。”
‘再嫁者’就是寡妇,这种二婚甚至多婚再嫁的女子居然受到时下追捧,这对董皇后来说并不是不能理解。她也知道,娶寡妇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当初孝武皇帝的生母不也是先嫁人生女,然后再入宫中受宠的么?只是她不甚明白,其中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寡妇受人看重、尤其是会与她让长御打听到的事情有关。
“这再嫁者往往年岁稍长,又经历人事,不似初嫁者拘谨。”长御说到这里脸色红了一红,继而说道:“如今疾疫隔年便有,不说黎庶,纵使高门之家也有绝户之危,许多人家婴孩一生下来,就因体弱死了。而再嫁者多已生育,既有经验、又有能力,且是命中有子。只要能多多繁育子嗣,延续家业,就算是寡妇再嫁有碍声名,又能如何呢?”
“是啊,子嗣才是最重要的。”董皇后轻声说道,像是想起了自己的处境:“有了子嗣,一切也都有了依靠。长公主与怀园贵人多有往来,彼为孝怀皇帝之妇,想必是有这一层,长公主才获身孕的吧?”
长御也不知道是不是,张口顺着往下讲道:“殿下睿鉴,多半是有这一层缘由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