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为她自身有影响力,只是作为督军金屋藏娇的美人,死了恐怕也没人知道。
因为她当时的朋友们总是联系不到她,这才有许多传闻出现,到现在,大多善良的人们还是相信她是因为督军的另一桩婚事而心灰意了,坐船去了国外,再也没有回来。
当然,隔了一辈人的慕容也不清楚林婉如当年究竟遭遇了什么,只从父母口中听出她香消玉殒,再想打听,也打听不到太多消息——毕竟督军府内部的事,不想公开的,谁也不清楚。
“你查过我母亲的资料?”周尔雅轻描淡写的反问。
他母亲的资料全被封存起来,大家现在所知道的林婉如,也就一个有名的女画家,但生平事迹几乎没有流传下来,甚至连画作都没了——再过几十年,恐怕这个名字也会从这世上消失,没人记得上海还有这样一号人物。
“只是……在学校有听过……”慕容端起水,喝一口掩饰。
“你们学校还有人会提到她?”周尔雅把她的小表情尽收眼底,淡淡笑着,“真是令人感动,大概是老一辈的老师吧?不过,她不是应该早就被除名了吗?”
“学校里的大事记有她的名字,虽然记录被抹掉了很多,但国外关于她的画作评论还在,我这次去欧洲,凑巧看到了她的名字,觉得很熟悉,发现竟是一个学校的学姐。”
慕容叹了口气,虽然她觉得自己演技很好,但在周尔雅这双眼睛面前,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坦白的说道。
“如果被校方知道你称她为学姐,恐怕也会被除名。”周尔雅不无讥讽的说道,对校方毫不掩饰鄙夷神色。
虽然是母亲的母校,但女子高校并不像校训说的那么光明开放,原本倡导女性思想解放独立的学校,却想控制禁锢女学生们的翅膀。
比如林婉如在二十多年前组织的一场女权游行,就被校方和政府打压,甚至被抓进了监狱,而学校并没有想办法维护自己学生的权益,相反,校方做出了最可耻的行为——将林婉如退学除名,给政府公开道歉,为了保全自己,将手无寸铁的女学生推出去承担所有责任。
如果不是周督军及时出手,恐怕林婉如还在牢里受尽折磨,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但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林婉如才会“下嫁”周仁山吧。
在内心高贵眼光高远的林婉如眼里,大概周仁山不过是个有权有势的莽汉,不过有救命之恩——又或许是当时在牢狱里身不由主,被迫接受了一些条件……
当年还有其他女同学和林婉如一起入狱,后来周尔雅找她们了解情况时,有人说,婉如是为了救其他女同学,才放弃了自己坚持的很多东西,答应了周仁山的追求。
周尔雅记得小时候,曾问林婉如:嫁给父亲,是因为爱情吗?
那时周仁山还有另一房太太,林婉如很少在督军府住着,经常在公馆里呆着,周仁山来得时间也越来越少,说起来更像是金屋藏娇的妾室。
周尔雅那时虽年纪小,但能感受到母亲革命的思想,像这样呼吁女权的人,怎会甘心何人共享夫君?
所以,他才问,是不是因为特别特别爱父亲,才愿意这样委屈自己。
记得那时候,林婉如对他温柔的笑了,告诉他,他就是爱情的结晶,但爱情不过是小情小爱,有些事是要舍弃小爱,成就大爱。
周尔雅那时并不明白什么小爱大爱,他只希望父亲能多回来几次陪陪他们。
但到了后面,他终于发现母亲并不开心,父亲回来,总会在屋里背着他争吵,他又希望父亲永远都不要回来。
而且父亲对母亲管的越来越严格,曾经公馆里时常聚集着母亲的朋友们,他在一边看他们高谈阔论,看母亲开怀大笑,觉得很快乐,可后来,公馆门口多了许多门卫,来拜访的客人也被一一回绝,母亲越来越孤寂,又不肯回督军府……
“如果说了句实话就要被除名,我并不在意,这样的学校,不值得以它为骄傲。”慕容平静的说道,“这世上,无论什么都是公平的。”
周尔雅陷入过往的回忆被少女清脆有力的声音拉回,他深深看了眼慕容,像是重复她的话,又像是嘲笑:“什么都是公平的……”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周尔雅慢吞吞的补充了一句,“这世界是残忍的,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我不是小孩子。”慕容牵了牵唇角,她知道世界很残忍,只是对周尔雅的态度有些不悦,再次强调,“我已经成年了,你不过比我虚长几岁,别用这样教育小孩子的语气和我说话,很不对等。”
周尔雅静静看了她几秒,突然笑了,觉得她很有趣一般:“没错,你已经成年,所以你爹才想要把你嫁出去。”
慕容被他清奇的脑回路呛到了,表情也维持不住平静,涨红了脸瞪着他。
他长得清贵无双,她也长得可爱灵妙,单看外表,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若说灵魂,也都是有趣的灵魂,可偏偏两人都选择了退婚。
“其实嫁个喜欢的人,未尝不好,小女孩容易胡思乱想,总觉得这世界需要自己的力量,可其实,只有喜欢你的人,才需要你。”周尔雅叹了口气,想到自己的母亲,希望慕容不要重蹈覆辙。
并不是他歧视女性,现在这样的乱世,大多数的男人都束手无策无能为力,更何况娇生惯养的女儿家。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退婚。”慕容眨了眨眼睛,突然说道。
“退婚原因我们不是聊过吗?”
“那不是真正的原因。”慕容一脸的古灵精怪,学着他的模样,叹了口气,“你有喜欢的人了,只是不能娶而已。”
“哦?我有喜欢的人?”周尔雅细细回忆慕容和他见过几次面时,他并没有和哪个女孩在一起被她撞见,这话从何而来?
而且还不能娶,莫非……
“若是被你那强势又古板的父亲知道,恐怕会震怒吧。”慕容像是知道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表情很惋惜的看着他,“不过没关系,这个世界最终是走向公平和宽容的,无论什么样的感情……”
“你是不是误会了?”周尔雅打断她的话,脸色古怪。
“总之,你们开心就好。”慕容说着,将他面前多余的水晶糕拿走,再次强调重复,“你的朋友说,少吃点甜食,对身体不好。不要辜负他的关爱。”
周尔雅越来越绷不住,见她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可爱样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惊的柜台后的王奶奶都忍不住看过来。
年轻人感情可真好啊,看来当年不苟言笑的小少爷,找到幸福了……
“你……笑什么?”慕容被他笑的有点无措。
她第一次看到这个高冷的男人开怀大笑的样子,有点被吓到。
这么灿烂夺目的笑容,和他平时阴郁的表情完全相反,五官完全舒展开来,如春风中的绽放的花朵,又如深夜空中明亮的月光,璀璨的夺人魂魄。
“没什么,只是觉得……嗯,你说的对,不要辜负朋友对自己的关心。”周尔雅不吃了,笑吟吟的站起身,“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也该走了,下次希望有机会还能请你吃点心。”
“不用了,我自己付钱。”慕容说着就要拿钱。
她是男女平等的先进思想,既不想占周尔雅的便宜,也不想主动请他吃东西——请他破案的报酬,她会给足,但私底下,该怎样就怎样。
“这一餐我们老夫人请了。”服务生见状,急忙上前说道。
王奶奶慈祥的对周尔雅招了招手,笑着说道:“小少爷,好久不见,今天我请你们,以后和你的小女朋友多多光顾。”
慕容听到她意味深长的说“女朋友”,脸一红,想要解释只是雇佣关系,却听周尔雅淡淡开口:“谢谢王奶奶,以后会常来的。”
“好,好,好。”王奶奶有些激动的连说三声好,看来是真的很欢喜。
看着两个人告辞离开,王奶奶不由感慨,二十年前,周尔雅还是个粉粉嫩嫩的孩子时,就十分喜欢他,眨眼又到了他能带着自己孩子来吃甜点的年纪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慕容和周尔雅出门之后,很自觉的和他拉开了一点距离,看着他和韩虞的眼神更古怪了。
韩虞总觉得这个少女和周尔雅一样古怪,虽然外表清灵,皮肤雪白,发色和瞳仁又很黑亮的,像个小仙女,可看人的时候就像在钻研什么,让他有些不自在。
尤其是现在,她偶尔投过来的眼神充满了某种特殊的情愫,像是在鼓励他,又像是怜悯他,让韩虞更是毛骨悚然——朋友妻不可欺,可朋友的未婚妻总是瞟自己是怎么回事?
韩虞觉得这个案子结束后,他得去找个算命先生把这烂桃花给治治,顾雪梨还没搞定,又被慕容瞄,弄得他坐立不安。
“这儿离白菲家还挺远的,我们坐电车吧。”慕容走到街边,刚好看到一辆电车停在旁边,说道。
今天蔡副官可能不敢打搅他们的两人世界,没赶过来,没了专车,周尔雅又有洁癖,不喜欢许多人坐过的黄包车,那上面的汗味让他很厌恶。
这辆电车人并不多,虽然每天有无数人上上下下,可师傅把车上的卫生打扫的很干净,周尔雅扫了眼电车,略略犹豫,就被韩虞催着:“要开走了,快点上车。”
慕容见韩虞很自然的伸手拉了拉周尔雅的胳膊,把他推上车,心内不由感慨:好看的男人都有男朋友……
平日电车人挤人,这个时间段的电车比较空,韩虞买了票,特意坐在最后一排,想着不要当他们的电灯泡。
谁知,周尔雅也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只剩慕容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前排。
韩虞不由冲周尔雅使了个眼色,悄声问道:“你怎么不陪她?”
“姑娘家要避嫌,既不准备结婚,自然要给人家留点清名。”周尔雅一本正经的找借口。
他让蔡副官在父亲面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现在两家人可能正在把酒言欢,对两个小辈的缺席非但不生气,还很高兴他们迫不及待的私下邀约。
“你可不像这样……古板想法的人。”韩虞觉得很可疑,但看看周尔雅的表情很“诚恳”,只能嘀嘀咕咕,“我看你们聊的挺好,很适合……”
“你看人,何时准过?”周尔雅优雅却尖锐的反问。
韩虞无语,转头看着外面的景色,不想与周尔雅拌嘴。
因为,怎么都说不过他。
周围的景色渐渐变得喧嚣杂乱,路也变得坑坑洼洼颠簸不已。
白菲的家位于一处旧的商业街,人多混乱,污水横流,手推车与杂货堆在一处,各面闹闹嚷嚷,鸡犬之声相闻,无论怎么看也与“优雅”一词无关。
她妈妈的点心铺子只有很小的门面不好找,不过陆小萍家的南北货店倒是个标志,占了两间半的门面,虽然谈不上奢阔,但在这条街上也算得气派。
“陆小萍说,白菲家就在她家斜对面。”
韩虞按图索骥,只看见一间小门面上了门板紧闭,招牌挂着“芳菲早点”,不过这四个字已经斑驳剥落,还沾上了黑色的油烟灰,显得没什么生气。
白菲的妈妈不在店里。
周尔雅不着急,他下了电车之后,就在四处打量,仿佛高贵的王子纡尊降贵来巡查,对这些平民的生活很好奇。
韩虞耐不住,去隔壁打听。
“你找芳姑啊?她家里好像出了事,今天没开门,连煤炉都没生。”
隔壁是卖锡箔的店,一个老太太眯着眼睛坐在门口晒太阳,听到韩虞问起白菲的妈妈,显露出异样的热情。
“出事了?”韩虞很吃惊,慕容说白菲出事还没来得及通知家人,学校想要压一压,估计私下和巡捕房在商量,希望能安抚亲人,把这事糊弄过去。
“你不知道吗?”老太太神秘兮兮的反问。
看见有陌生男人来询问,很快有几个小店的老板娘也聚集过来,好奇的问道:“你来找芳姑什么事?”
“我只是……有点事想和她说说。”韩虞招架不住八卦的三姑六婆们,有些后悔没拉上周尔雅一起过来。
“是不是她女儿出了什么事?”老太太很诡异的笑着问道。
韩虞一惊,这些人怎么知道……
“她家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白菲那个小骚货勾搭了什么男人?”另一个妆容俗艳的中年妇女,毫不掩饰自己的嫉妒,粗鄙的问道。
“每次回来,就看她穿得花枝招展扭屁股,还什么大学生,真是不学好!”老太太叹了口气,倚老卖老的说道,“还不如早点回来帮帮忙,或者找个好人家嫁了,给芳姑减轻负担也是好的。”
“你到底为什么来找她?”周围的人好奇的不停问着韩虞。
韩虞低估了这帮小市民嫉妒和看热闹心思,无可奈何,只能耐着性子解释自己也不知道,只想问白芳姑的住所。
这帮人意犹未尽,絮絮叨叨了几句,惋惜地住了嘴,总算还是给他指了道路。
“喏,从这条巷子进去最里面一间,原本是做仓库的。芳姑会做人家,改改成了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的地方。白菲那小丫头就知道糟蹋钱,也不想想她妈过得有多苦。”
即使这时候,老太太也不忘指摘白菲。
韩虞对这群说人长短的邻居很鄙夷,嘴上还是道谢。
等他和周尔雅、慕容往巷子里面走时,才叹息说道:“都是邻居,干嘛非要这么恶言相向。白菲这小姑娘也真可怜,我也能理解她为什么不想提及这里。”
慕容并未接口,她也看到了那些邻居看向自己的眼神,好像她和两个大男人走在一起就该浸猪笼的眼神。
她只觉得,这群人真可怜,活在烂泥之中,也恨不得把别人都拉下来。
“这里和大学,就像两个世界。”韩虞忍不住又说道。
这是与白菲美好梦幻生活格格不入的地方,充满着书卷和艺术的大学,与这尖酸刻薄的市井,一个像天堂,一个像地狱。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老太太的批评也不能算错。”
周尔雅冷静到冷酷无情地说道。
刚才他看了一下周围环境,对白菲家的情况有了大概的印象。
“陆同学说的没错,们家的家境并不是很好,芳姑送女儿上学,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甚至,是一种超越她负担的投资。”
私立大学的学费不菲,对慕容这样的家庭,当然不值一提,可像刚才芳姑的门面,不知道得受多少屈辱,费多大辛苦,才能慢慢从这其中把一个铜子儿一个铜子儿给抠出来。
这中间的辛酸和艰难,真不足为外人道。
更何况,从其他人的口中可以知道,白菲是个虚荣的女孩,平日物质生活上肯定也要尽量靠近学校里家庭条件好的女生们。
就像慕容,虽从不炫耀,低调的读书,可她书包里放着的绢扇的扇坠子,一看就是有年头的好东西,够普通孩子吃几年了,说不准这还是她家最普通的东西——豪奢的大家大户,已经不需要用财富来彰显自己,可生活中又处处充满物质的丰裕。
韩虞一向理工生思维,眼光也不如周尔雅这么敏锐,只觉得他说的太武断了,有些不服气:“不管怎么说,古话说书包翻身,能够读书总是好的。”
“那是男人。”
周尔雅平静却锐利的打断了他。
“虽然我知道这样的说很难接受,可是在这个社会就这么残忍,对女性本来就不友好,即使白菲在大学里面真能学到东西,她也很难通过工作获得适当的社会地位。可能最终还是得选择嫁人来改变命运……”说到这里,他看了眼一言不发的慕容,淡淡一笑,“即使是世家大小姐,也不过是选择权稍微大一点。”
三十年代的上海,很难有一个清白良好的女子容身的空间,这是毋庸讳言的事实。
韩虞很郁闷,不想接受这样的事实,试图反驳:“也不能这么说,近年了不起的女性还是很多,你看罗音女士等等几个……”
“她们是因为本身出身于名流。”周尔雅叹了口气,“你不管举哪个例子,你都会发现她们的父执都是当地的知名人物,家境富裕,所以才有她们生存与发展的空间。对于白菲来说,很遗憾,她并没有这样的环境。”
她甚至都没有父亲。
跟随母姓是个很典型的信号,甚至意味着不伦和耻辱。
这意味着她没有家族可以依靠,一个孤身的弱女子,在这个扭曲黑暗的时代,又能做什么呢?
韩虞无言,他知道周尔雅说得对,但他心里就是不舒服,好像是有一团火在烧。
如果再谈下去,他觉得自己可能忍不住要和冷静到不近人情的周尔雅吵起来。
慕容终于轻轻叹了口气:“你说的没错,我们的现在没有光明,身处黑暗之中,所以才要用自己当作火炬,照亮脚下和后人的路。”
韩虞忍不住惊讶的看了眼慕容。
她长得小巧白净,相比高贵不俗的出身,她更多一分文艺沉静的气质,带一丝出尘的仙气儿,说话也软软柔柔的,带着水乡里的吴侬软语。
可她说的话,却和自己身上的仙气儿相反,非常有自己的想法和力量。
那才是真正学识的力量。
“所以你不想和我这腐败的布尔乔亚结婚,想要燃烧自己和腐朽的一切,真是令人钦佩。”周尔雅在韩虞面前,毫不避讳的夸赞,随后补充一句,“但愿你在燃烧时,能看清脚下的路是通往天堂,还是地狱。”
“我不向往天堂,也不去地狱,我只要在这人间走自己想要的道路。”慕容察觉到了他话语里暗藏的锋芒,也毫不客气的反击回去,“总比沉浸在糖罐子里,不管世间疾苦的大少爷活的有意义。”
“站在制高点评论别人的人生很不礼貌。”周尔雅觉得很有意思,看着慕容说道。
“哦,那刚才是谁像上帝一样评价白菲的人生?”慕容挑眉,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