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尔虞侦探事务所(1 / 1)

督军公子大侦探 蒙白 5293 字 2个月前

韩虞惊喜的转过头,听到这声音,再烦躁焦虑的心情,也会跟着冷静下来。

周尔雅负手而立,他不知是从哪儿得了消息,也来到了现场。

他对这阴暗的房间似乎有点不适,但还是走到韩虞身边,细细看着他手里沾了血的昆虫。

这只巨大的昆虫在上海一带甚为常见,有粗壮的后肢与包裹到尾部的长翅,前肢摩擦能够发出“织、织”的清脆响声,被唤作纺织娘。

如今这虫子被残忍的切断了后肢,腹部沾上了浓血,快要死了,灰白的大眼睛只有黯淡光芒,叫声也有气无力。

“这虫子好像是阿蝶养着的,怎么会带到车间里来?”章禹城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看到韩虞手里的虫子,掩着嘴低呼。

庆隆纱厂标榜对工人仁厚,上下工没有搜身之类侮辱人格的行动,但是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将异物带入工厂,这一点大家都心里有数。

“你和死者很熟悉?”

韩虞早就发现章禹城对死者的称呼很亲热,两人应该关系匪浅。他瞥了一眼仍然扶着柱子在呕吐的二少爷谷芒种,还是忍不住向章禹城询问。

周尔雅不再观看纺织娘,绕着染满血的纺纱机踱步,观察着别人不曾注意的角落。

“她……她是我同乡。”章禹城吞吞吐吐,面色煞白,“我与阿蝶也不算特别熟。只是她在这里做工,我稍微关照些,却不知道……”

他似乎想撇清自己,但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唐蝶今年十九岁,去年六月份才来庆隆纱厂做挡车工。

因为做事细致精心,人又聪明肯吃苦,长得也讨喜,又有章禹城的关照,已经涨了两次工钱,厂里还有意升她当拿摩温。

作为一个不读书的穷苦人家女孩子,有这样的成就也就值得骄傲了。章禹城明显对她还有好感,如果能嫁给一个有一门手艺的技术员,那下半辈子就吃穿不愁。

她怎么会突然死在这里?

这绝对不是意外。

韩虞与周尔雅看完现场,都可以得出同样的结论。

“周公子,韩先生……”

谷芒种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他侧着身子挪过来,尴尬地拦在周尔雅与韩虞面前。

“厂里发生这种凶事,实在是冲撞了贵客,今日不宜招待两位,就请先回。稍待几日,我在翡翠餐厅整治一桌酒水,向周公子赔罪……”

他面无血色,手脚还在不由自主轻微地打颤,不过到底是场面上混过多年的公子哥儿,这番话说得倒还算得体。

韩虞有些不肯罢休:“这事透着古怪,二少爷有没有报巡捕房?”

谷芒种脸上掠过一丝不满的神色,碍于周尔雅在场,不好发作,只能勉强道:“韩先生放心,我们自然会妥善处理,家父与公共租界的李探长是好朋友,工部局也能说得上话,一定会彻查分明。”

杨浦以周家嘴路为界,南面属于英美公共租界,厂房林立,这几年搞得甚为繁华。谷家属于公共租界的豪商,与巡捕房、工部局的关系当然不会太差。

韩虞还要再说,周尔雅给他使了个眼色,他只好闭嘴,两人方才告辞。

“怎么不让我继续问?他们这些当老板的,肯定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人死得这么古怪,不能就这么算了?”韩虞有些懊恼,一上车就向周尔雅抱怨。

周尔雅对他爱打抱不平的性格很无奈,这家伙现在什么身份都不是,最多只是个目击者,还没资格掺合人家厂里的事。

“他们肯定是打这个主意,但你就算强留在那儿,也做不了什么,还不如先让一步,从侧面调查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韩虞一想也是,叹息着转头透过车窗望向庆隆纱厂庞大阴暗的厂房,觉得有一头噬人的巨兽藏在其中,回想刚才所见一幕,胸口烦闷,悲哀痛楚一阵阵涌来。

他们的车子刚刚驶离厂门,谷芒种又匆匆追了上来,低声下气恳求:“韩先生,今天你看见的事恐怖,未免惊世骇俗,还是要麻烦你千万别说出去。兹事体大,千万拜托。”

果然如预料之中,韩虞看了看周尔雅的脸色,依他的正直刚烈的性格,不想替人家隐瞒什么,可他也不是多嘴的人,再说来这里除了周尔雅也没朋友,能和谁说?

谷芒种很诚恳耐心的请求韩虞,他知道周少爷养尊处优,也不爱闲言碎语,更何况——如果周尔雅想说什么,谁也封不住他的口。

韩虞见周尔雅似乎有些不耐烦,含糊答应,谷芒种这才放心的恭送他们离开。

目睹了这样一段凶案,虽然周尔雅韩虞两人是小别重逢,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兴致勃勃的交谈,一路上的气氛略显沉闷。

周尔雅请韩虞到和平饭店吃中饭,韩虞本想推辞,但周尔雅又说还有事商量,他也只能答应下来。

“阿虞,你还是想实业救国吗?”周尔雅在享用甜品时候,突然问道。

他的问题,总是令人猝不及防。

韩虞还沉浸在那女工恐怖的死相上,突然听到这个问题,一时间没回过神。

“或者说,阿虞你真的觉得以自己的能力,可以实业救国吗?”周尔雅并没有鄙夷的表情,他只是很客观尖锐的撕开韩虞的内心。

“我……我谁也救不了。”韩虞这段时间经历了太多消极的事,他很悲观,联想到自己为了留学,和家人撕破脸面,又因为留学,未婚妻和别人结婚生子……

韩虞觉得自己的人生太失败了。

他连自己都救不了,还想着救国,真是可笑又幼稚的想法。

“阿虞你要是愿意,并不是谁也救不了。”

周尔雅很喜欢费尔蒙皇家巧克力蛋糕,他一边优雅的吃着,一边说道。

仿佛没有看到韩虞快崩溃的表情。

今天纺织娘的死,让韩虞的内心世界受到了很大的颤动吧?

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说出自己的计划了。

“我能救谁?”韩虞满脑子都是自己波折孤单的人生,十分悲哀。

“至少,能阻止坏人行凶,为那些被黑暗吞噬的人,寻找一些安慰。”周尔雅从西装钱夹里面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韩虞。

“尔虞侦探事务所?”

白色名片上印着金色蔷薇花纹,还熏了淡雅的香水,透着木质和兰花的清新味道,地址是霞飞路一百二十九号。

法租界的花园洋房,也就是昨晚他入住的周公馆。

周尔雅怎么会想起来做这个?另外这种配置的侦探事务所,会不会有些太过奢侈?

韩虞突然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一直没来得及问:“周兄,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的家庭出身……”

“家父是上海督军周仁山。”

周尔雅淡淡回答,他也没打算隐瞒。

韩虞听到“周仁山”三个字,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难怪谷少爷突然对自己这么客气,原来他结识的这个人,是首屈一指的人物。

当今的中国军阀混战,各处都是以督军为一地之首脑。

上海督军虽然地盘不大,但占据的乃是全国一等一繁华富庶之地,可说是权力与财富的巅峰人物。

周仁山稳稳占据这个位子已经好几年,在北洋政府、洋人与地方势力之间游刃有余,是长袖善舞的狠辣角色。

没想到一派出尘气象的周尔雅,居然是这位的儿子。

“对不住,我以前……”

韩虞觉得自己之前太过冒犯,还每次缠着他帮自己破案,简直无礼,赶紧道歉。

周尔雅看出了他的想法,淡淡一笑,打断他的话:“没关系,父辈的事,和我们无关。”

他与父亲的理念不合,所以很早就留洋出国,游历欧美,醉心于各地的神秘文化。

回国之后,也没有与父亲兄弟一起住在大宅,而是回到了母亲嫁人前的所住的地方。

“尔是周尔雅的‘尔’,这个虞难道是我韩虞的‘虞’?周兄,你看得起我了。”

韩虞觉得朋友相交,也不必管对方的家世背景,赶紧转换了话题,他还是很好奇周尔雅怎么会想到做侦探,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找自己合伙。

看这个名片,第一想法不是“尔虞我诈”的尔虞,而是自己和他的名字。

周尔雅只看着他,但笑不语。

站在一边的蔡副官看着韩虞直来直往的性格,心里默默摇头,自家少爷明明和他不是一个路数的,怎么就被这样的人拉下了凡尘?

“你学贯中西,就算不愿从政,也大有可为,怎么会想到当私家侦探?又干嘛会叫我?而且我在船上那个案件上还真没帮上什么忙。”

韩虞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只觉得自己占用了督军公子太多时间,诚惶诚恐。

此时西风东渐,上海私家侦探颇为流行,说起来也算是体面的上等工作。

但毕竟要接触尸体凶案,大户人家都以为不吉利,很少会让子弟参与。

韩虞想来想去,觉得起因可能是因为他与周尔雅一起在康沃尔号上遇到了那一起连环杀人案,但周尔雅稳坐钓鱼台,谈笑间擒获凶手,韩虞却只是无事瞎忙,对方怎么就看得上自己?

“那个案子里面,你只是被小小的诡计迷惑了。你的观察力、逻辑推理与直线科学的思维方式,我都非常欣赏。”周尔雅并不觉得韩虞蠢,虽然也觉得他性格太冲动,可自己个性相反,正好互补,“比如我们今天看到的这个杀人案,你对机械的了解,就能帮上我的大忙。”

最重要的大概是,周尔雅被韩虞太阳一样热烈而直接的光芒吸引。

他厌恶黑暗。

不管是人心的黑暗,还是光线的阴影,他都十分厌恶。

游历了大半个地球,韩虞是他见过最光明磊落的人,心中没有半分黑暗,无论何时都极力想散发光芒的人。

所以,他的很多缺点,比如急躁、不讲究、太过热情、处事不够圆滑等等……周尔雅都忍了。

“你真的要我当你的助手?”韩虞原本有些悲悲切切的心情,被一丝欢喜代替了。

他的心里十分高兴,脸上也没有掩饰的表达出来——比起四处寻找自己的专业工作,老实说,他更想伸张正义。

不得不说,周尔雅能轻易的看穿人心,在韩虞心里,破案就像为死者伸张正义,粉碎背后的黑暗。

“我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助手,而是以另一种思路与我碰撞出火花的搭档。你是非常合适的人选。”周尔雅轻轻纠正他的表达。

“你对我……太好了。”韩虞很受宠若惊,又觉得自己有点德不配位,心情很复杂。

对周尔雅有种伯乐和知音的感觉,还带着敬重——督军的公子竟能把一介穷书生看得这么重,他感动的想为周尔雅肝脑涂地,掏心掏肺。

感动之余,想到周尔雅提及今天早上看到的凶案,韩虞眼睛一亮,忙问道:“你也觉得是杀人案?”

“肯定不是意外,至于是自杀还是谋杀,需要等待进一步的证据。”

周尔雅啜了一口花式咖啡,嫌弃还不够甜,又加了大半包糖才满意。

“你真的会继续调查这个案子?谷家的态度很抗拒啊。”韩虞皱眉,他就怕那个叫唐蝶的女工死得不明不白。

而且那么诡异可怕的死亡现场,到现在还清晰的在脑中浮现,如果不弄清楚真相,他肯定睡不着,一辈子都记着这个场景。

周尔雅抬头看着顶上的水晶灯,外面虽然阴雨绵绵,但和平饭店亮如白昼。

他的象牙雕刻般五官在灯光下几乎没有瑕疵,精致的像他最爱吃的甜点,韩虞都忍不住偷偷盯着他多看几秒。

这个男人太好看了!

不止是长相,还有风度,韩虞第一眼看到就该想到他肯定出身很厉害很厉害。

只是没有想到是群雄争霸的上海滩魔王之子。

韩虞虽然刚回上海,但关于上海督军的新闻可没少看,毕竟回国工作,也要多关心时局,他回来后第一时间订了报纸,经常看到督军的报道。

周尔雅沉吟了一阵,才从水晶灯移开眼神,点头:“直觉告诉我,这一起凶案,并不是结束,才是刚刚开始……”

谷家当然会千方百计将这件事压下去,但那女孩子死不瞑目的眼神,还有那折断后肢的纺织娘,都显示着一种深深的恶意。

恶意,不会那么容易就消弭。

这可不是科学的态度!不过这一次,韩虞只是在心里吐槽,并没有说出来。

大概已经习惯了周尔雅的神神叨叨,而且……他其实也有同感。

“事务所的事,我再考虑一下。”韩虞虽然很想找出真凶,为死者申冤的冲动,但毕竟要放弃自己多年的专业,而且还是和家人撕破脸面才进修的专业,怎么都觉得有几分可惜。

更何况当一名侦探,以前没有想过呢,现在这条路突然摆在面前,既新奇又令人兴奋。

虽然可以和周尔雅一起共事,这点对韩虞吸引力巨大。

周尔雅并不着急,点了点头:“要是决定好,我让蔡副官把你的东西搬到馆里,工作也更方便点。”

他知道,韩虞一定会答应自己的。

***

第二天的报纸上,没有关于隆庆纱厂凶案的任何新闻。

本来这种离奇的杀人案,充满了噱头,是上海滩小报最爱的题材。如今居然万马齐喑,那说明谷家真是下了大力气压制消息,不知道花了多少大洋。

公共租界巡捕房方面,也没有透露出一点儿消息。

韩虞早上看完报纸,愤愤不平,觉得可能谷家根本就没有报案。

他决定到霞飞路找周尔雅,问问事情的进展。

当然,也对自己的未来下了决定。

周尔雅正有客人,看他来,微微颔首,毫不客气的说道:“你来得正好,这位靳记者,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我们俩昨天撞到了庆隆纱厂的凶杀案现场,特地跑来采访,你可以和她聊聊。”

坐在周尔雅对面的,是一个年轻的女记者,她身着浅蓝色的连衣裙,手里拿着一本已经卷边的厚笔记本,手指间夹着一支派克钢笔,神情严肃。

她站起身来,连珠炮一般地追问:“韩先生,你是韩先生吧?我叫靳歆兰,是《大公报》的记者。你在隆庆纱厂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尸体,尸体的情况是不是很不好?这是很严重的杀人案,我们不能让资本家就这样掩盖下去,必须把真相告诉全体市民!”

韩虞没想到遇到个和他一样热血的新青年,对剥削劳动人民的资本家充满了厌恶。他刚点了点头,就被靳歆兰拉到一边,仔细询问着昨天看到的细节。

周尔雅不再管他们,自己闲适地坐在沙发上,用小叉子挑这糖渍小芋艿吃,同时翻着靳歆兰带来的私密资料。

有一条他特别在意。

死者唐蝶,本来腹中有一个新生命在孕育。

她已经怀孕两个月了。

当然……才十九岁的唐蝶,还并没有结婚。

这在这个时代,女子未婚先孕,是天大的丑闻。

让她怀孕的人,无论如何与这场凶案有无法割裂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