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冽尘不知如何应答。上次在赫图阿拉王陵内,沈世韵向他告知楚梦琳死讯,还是因他事前早已知闻,才未当场失态,并能立即装得满不在乎。但压制多年的伤心事被她勾了起来,怎能不痛心?此后一路,他始终是烦闷不已。
这问题是他六年以来,一直逃避去想,而今听玄霜问起,像是非逼着他拿出一个答案来。他不愿承认自己对梦琳有情,将无谓情感都视为阻碍前进的羁绊,可若能真如他所愿,那每次一想起她,便潮水般涌无止息的心痛又该作何解释?这是他难得在人前显出脆弱,含糊应道:“我也说不清。”
玄霜道:“哎,那怎么会?你深心里一定有个念头,只是给你常年压制,不得见光而已。唯有你真心想挖它出来,就一定能得到答案的。”给他倒了一满盅的酒,送到他口边,道:“我保证,定会替你守密,要是泄露出去了,天打五雷轰!这杯酒,算徒弟喂给你喝。酒是好东西啊,酒能壮胆,酒后吐真言,来,你先喝下去,然后说给我听听。”就如哄小孩子般劝说着。
见他还是缄默不响,仍不愿放弃,继续循循善诱,道:“究竟是爱呢,还是不爱呢?说不定楚小姐死后一直有个遗憾,就是没能听到你亲口说一句爱她?难道你连这个渺小的愿望都不想满足,要让她带着遗憾,到另一个世界里永世沉沦?咳,或者,你脸皮薄,什么情啊爱啊的,说起来肉麻无比,那你就告诉我,是一个字,还是两个字?”
江冽尘给他苦劝不过,而回首想来,即使对自己的内心,也从不敢光明正大的说一句爱她。假如能出口一次,倒也痛快。可他长年受颜面所困,自尊作祟,话到嘴边,仍是说不出来。最终冷笑一声,接过酒盅一口喝干,深深俯下头,脸上一片苍茫苦笑,道:“随你去想了。本座……我不会否认。”能说出这一句,在他已然是最大让步。
玄霜对此也已知足,不禁拍手大笑,道:“太棒了!你终于承认了!你果然是爱着楚小姐的!我终于让你说出来了!”仍在自娱自乐,一边摇头晃脑,发出各种尖声怪笑,同时双手交替,拿起酒盅,一杯又一杯的灌了下去,笑道:“想套你一句话,差点累掉了我半条命。上次对付福亲王那批死士,除了吆喝得累些,也不过是三言两语,他们就坦白招了,哪像你这么折腾?”
连着大喘几口气,道:“说真的,我第一次发觉,原来你很像我最近认得的一个人……他叫上官耀华,是福亲王的义子,皇阿玛赐他封号为‘承’。他以前的身份,我答应过帮他保密,不能讲的。不过他也没你这么麻烦。恭喜你啊,到底还是赢了。”
江冽尘挑了挑眉,冷笑道:“你说是谁?上官耀华?哼,你不知……算了,到时候你自会懂。等过得几天,带我去见见他,如何?”
玄霜原本只是随口一提,没料到他竟会反应如此之大,而从中偏又看不出是好心还是歹意,吓了一跳,忙道:“你见他干嘛?他跟你井水不犯河水……重要的是,他是我的兄弟,方才又刚答应了:‘从此做我的小跟班’,你不能害他!”江冽尘道:“你的跟班?笑话!他还真是没出息。”
玄霜道:“做我的跟班不好么?我是未来的太子爷啊,等到登基为帝,上至满朝文武、下至黎民众生,哪个不是我的跟班?也谈不上他怎么不长进。喂,我说了你不能害他,你快点答应,快啊!”
江冽尘目光冰冷的打量着玄霜,见他一副焦急之态,只觉有趣。要是换了旁人,敢对他七煞圣君这般大呼小叫,早该送他们一程上路。但不论玄霜说什么,在他看来,都不过是好笑。淡淡道:“我为何要害他?照你的说法,他既做得你的跟班,那就也算是我的人了,是不是?”
玄霜松了口气,佯装抱怨道:“哎,早点答应不就好了?害我白操了半天的心。不是我说你啊,师父,你堂堂世间至尊,还怕找不到跟班?怎么非跟我抢?”
江冽尘静默半晌,主动端过一只酒盅放在玄霜面前,淡笑道:“好,你这小子很对我的胃口。本座毕生独往独来,能看得上眼的寥寥无几,够格做我兄弟的,也只有一个而已,以后要算上你了?不过说来可笑,我对他很讲义气,他却仍是为别人三言两语,就背叛了我。至于你……一开始就是跟我订一场生死赌约来的。我唯一的亲信朋友,也恰恰是恨我至深,最想取我性命之人。你说,是我造孽太多,根本不配有兄弟吧?”
玄霜问道:“你说的那个人,是殒少帅?他……”江冽尘忽然脸色剧变,厉声道:“你给我闭嘴!”同时“啪”的一声爆响,他手里拿的一只酒杯已然四分五裂,碎片散得桌上到处都是。
玄霜探手入怀,取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在桌上,就等那掌柜的来收赔偿酒杯的钱。自嘲道:“分明是你砸了杯子,却要我给你付钱赔,做徒弟到了我这个份儿上,也算够本了吧?”等了一会不见有人前来,耐不住好奇,身子向前倾侧,低声道:“怎么啦?干嘛突然发这么大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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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冽尘自与他来此喝酒后,心情也转了不知多少种,此刻正值神色黯然,低声道:“吓着你了?因为殒兄弟在外头名声不大好,他死以后,还有不少贼贱种在说他坏话,言辱于他。我绝不允许,凡是有一句不敬之言给我听到,都是当场杀了。但我并不想伤你,这才事先提醒你一句,不要惹恼我。”
玄霜两眼一翻,没好气地道:“还是那句老话:早说了不就没事?难道别人骂他,我也要跟着骂?我才不屑于……那个‘随波逐流’,是这句成语吧?我告诉你,我跟他是朋友。他在吟雪宫备受排挤,只有我时常去跟他说说话,陪他谈笑解闷。我才不会说自己兄弟的坏话。”
江冽尘微愠道:“备受排挤?你们吟雪宫那群人算什么东西?也敢……”
玄霜知他一心护着暗夜殒,别因自己一句话,倒给吟雪宫招致灭顶之灾。还没等他说完,忙中途打断,赔着笑道:“行,行,是我措辞不当。只是他在武林中,人称‘残煞星’,大家都怕他,他自己也说过,希望住处清静些,谁也别来打搅……当然,你别用那种眼光看我,看得我全身发毛……他既然愿意跟我玩,就说明他没讨厌我,我也算不上打搅他,是不?还有……还有那个女人,虽说她居心不良,这六年至少也没短了礼数……”
江冽尘脸色仍是乌云密布,道:“不必多费口舌。正是她使离间之计,才至今日之局。我绝不可能饶过她。”
玄霜干笑两声。究竟是舔犊情深,他虽对沈世韵所行心灰意冷,但最多也不过是断绝母子名分,还不忍眼看她死。此时求情更为不智,只好转移话题,道:“对了,上次殒少帅教过我一些点穴功夫。我对其中一招记得很牢,动作虽属花里胡哨,可还是够帅气的。”果然成功将江冽尘注意吸引了过来,道:“是么?你练来看看。”
玄霜应了一声,双臂在身上交错几次,道:“要是内功深厚,带起的袍袖内灌入风声,听来呼呼作响,那才带劲。”
说话间一个转身,来回互侧,意在晃晕敌人双眼。身子刚向左偏,以此诱敌,好让对方以为,此举仅是向左闪避,而对右侧不加防备时,突以左脚脚跟一蹬,身子向右弹出,势若惊雷,手臂长驱直入,提指点出,指尖已搁在江冽尘咽喉仅距寸许处。
同时继续解说:“内力透过手指,打中敌人身上要穴,就能封住他的行动,多少个时辰内都不能动弹,功力越深,持续也就更久。此时则更为便宜,只需指力到处,以此间隔,必能直透喉咙。可惜我对内功一窍不通,也没有那个本事。”话里还是对自己不会内功一事深感遗憾。
在他眼里,轻功深湛之人腾山越野,好似在空中飞行,真如同神仙一般。可惜自己的功夫却只是些花架子,还是些十分难看的架子。一旦遇到内功高手,不须近身,只要隔空劈出几掌,在空气中搅动起的风刃就能干掉自己。
而江冽尘看着玄霜这一姿势,一刹间竟呆住了,难以分辨眼前究竟是何许人也。记忆中,他与暗夜殒在教中同为扎萨克图的得力助手,但两人都想争那第一之名,平日无事时虽是兄弟,但在武学高低上,却是谁也不肯服谁。隔三岔五,便要找个僻静之处比上一场。
暗夜殒最是勤奋刻苦,时常整夜不睡,通宵达旦的练武,相比刚入教之时,早不可同日而语,同时在江湖上也号称“打遍中原无敌手”,迅速闯出了一番名头来,成为人人闻风丧胆的杀手“残煞星”。然而即是如此,不论平时再如何春风得意,每与江冽尘比试,却是终将以败北告终。
那一天还记得很清楚,几人刚完成了一桩任务,暗夜殒杀得兴起,回到总舵也不静下休息,当即拉他继续比武。拆过了数十招,江冽尘赞道:“很好,有进步。”暗夜殒一听此言,攻防却是渐显仓促,紧闭双唇,全力应战,地上滴下大颗大颗的汗珠。最终江冽尘一个旋身,双臂翻转,双指牢牢并拢,点在了暗夜殒咽喉处。
暗夜殒叹一口气,轻轻将他手腕拨开,苦笑道:“我又输啦。反正,每次比武,我总是输给你,不管先前尽过多大努力,在你面前还是不堪一击。再比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的。”语气中倍示苍凉。而他当时沮丧的眼神,现在想来,仍然记忆犹新。
江冽尘劝道:“别灰心,我看你刚才所用招式,已经很有几分样子了。比起最初,有显著进步。”暗夜殒冷笑道:“有什么进步了?别忘记啊,刚才你还能如此悠闲的开口说话,我全力防御,却还是打不过……其实,你不必瞒我,我心里也有数。比武时你一直都在让我吧?否则我会输得更快!做人,武功不行已是丢脸不过,再要没有自知之明,那简直不必再做人了。”
江冽尘仿佛没听到他挑衅,继续说道:“功夫是一天天练起来的。我最初随着教主回总舵时,对武功也是一窍不通,还不是练到了今日成就?你继续下些苦功,也一定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