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天乔高大的身影立在虎崖之巅,向着远处眺望。
烽火岭熊熊燃烧的大火一夜未息。数道黑滚滚的浓烟一直与天连接。白日在头顶耀眼地毒辣着,烧烤着四围的一切。长河上的雾气更浓了。岸边三艘大船静静地泊着,连个看守的人也没有——就像被弃在此处似的。
这谢君和行事也太心急了吧!天乔暗自腹诽一声。
“三少,这血鬼堂的战力果真惊人。秦爷手握如此尖刀,齐家不得不弯腰屈膝……”沙非在他身后感慨。
“膝盖长在我们自己身上。”天乔漫不经心道,“行得直坐得正,何必惧怕?”
沙非颇有不服地感慨一声:“江湖上最正直的剑客,是当年的楚原大侠——作古了十多年,还有几人记得他的名号?”
“你不就还记得吗?”天乔颇为自信地扬起双眉,“有些事自会有人记得的,比如昨夜,楚家为江湖同道所做的一切。”
沙非不再搭话,只是把目光撒向渺远不尽的重峦叠嶂,无论是西还是东,皆是烟尘滚滚的世界。
“三少!”山下有人直奔而来,天乔匆忙迎了上去。
雪海不过是在河边洗了个脸,却隐隐见着不远处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团黑糊糊的什么东西,再仔细一看居然是个人!遂立即淌水而过将之背起,疾呼剑客们来帮忙。汉子的身躯比料想的宽阔许多,自然重得要命,更别提那一身短打都已浸饱了水!雪海把自己弄得一身是泥水也动不了几步,靠着三四个剑客死拖活拽地才把他拉上岸,放平在干燥的地面。
这才看清,是一张中年男子的脸,异常发达的肌肉和关节毫无疑问告诉人们这是个习武之人。但是这张脸已是被水浸得青灰色一片,略显浮肿。
解衣,打开气道,压去肺里呛进的水,生火,驱寒。但见雪海一人忙碌。
“已没有声息了,雪海姑娘……”剑客们围在一旁小声相劝。
可是她执拗地按压着落水者的胸膛,让呛入的脏水一点点排出,直到几乎力竭,终于,那汉子呛咳了几声,好似回转了呼吸。然而众人刚刚惊叹了一声,他居然再无声息了。此人已在水里泡得手脚都肿胀起来,他的后背接连三四道剑伤,皆已被水浸得皮肉绽开,白骨森然。周身冷得没有一丝一毫的活气。单看这剑伤造成的失血,也是救不活的了。
然而雪海喘息着,摇撼着他的肩膀:“别睡,大叔!坚持一下,一下就好!”她疯魔了似的折腾着这个落水的中年男子,试图将他背起。
剑客们眼见她如此执拗,只好帮忙,连拖带拽地把他背上肩膀,扛进船舱。替他擦洗干净,换了干净的衣服。而后就任雪海想办法。
她记得,黎照临用她的血救回了冷凤仪,虽然她不知怎样做才是正确,但毕竟是一线生机——那时黎照临也不是胡乱尝试的吗?想着想着,胆子大了起来。不知为什么,越是见惯了生死,越是不希望看到生命就这样悄然地逝去。她让剑客们背他回船舱,独自施救。
等到齐天乔赶到的时候,这个落水者的身躯居然渐渐有了一丝暖意,而且,气息虽弱却已平稳——剑客们无不大惊。雪海独自在药炉前,悄然扇着蒲扇。
“夏伯。”天乔认识他,“秦大少的朋友,谢君和航船上的掌舵人。”
“伤痕皆在后背,伤他的人,应是偷袭。”雪海道。
“夏伯是个高手。”他说,“经常和秦大少切磋刀术,身手极快——北岸江湖,比他出手快的人屈指可数。偷袭他的难度,不亚于偷袭你君和大哥。”
雪海眉间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却稍纵即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竟已学会了敛藏自己的心绪。
此刻夏伯平静地躺着,脸上渐渐回复了些许血色,中年人脸上深刻的皱纹里,似乎藏着些痛苦,而他正与这痛苦作着最后的斗争,只有赢了才能回到人间。他粗大的手正试图抓住什么似的,颤动着手指,却什么也没抓住。
雪海轻轻握住他的手,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那皱纹里的痛苦便略微淡了下去。汗巾拂过他的额上,双颊,他便嘴唇翕张,仿似急切地要说什么,却无力睁眼诉说。“休息吧,夏伯,会好的。”她朗声地笑了笑。
“他应是无碍了。”她转向天乔,终于松了口气。却一眨眼,掩藏起了自己的疲惫,在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你什么时候精通了医术?”天乔心中的惊讶却是越结越多。
“跟着黎医师和诗雨姐姐,多少熏染了些。”她简单应付着,攥拳把掌心的刀口自然地掩藏过去——奇异的事,还是越少人想起越好。“我在船舱里发现了一些人参,煮了些参汤。他实在太虚弱,喝过了参汤,或许会醒。”
望着她眼圈发黑的样子,天乔真真实实地担心着,要知道这非但是一夜未眠,还是一夜照顾伤员的重体力活,雪海居然撑了下来,这些活儿,哪怕是个男子,要硬扛下来也是不易吧!“你忙了一夜,睡会儿去,我让别人替你。”
雪海却无半点倦意,只睁着灵动的杏眼抛过一个笑:“大个子,哪有那么多时间睡呀?不启程赶路了吗?”
天乔愕然。
“若是有人要在此处取夏伯性命,总该有个由头,船上定然发生过什么。若是如你所说的绝顶高手所为,君和大哥的处境一定不妙——我猜是在君和大哥走后发生的事,他不可能在此地一个人也不留地就往山林里去。那么他一定还不知道夏伯遭遇了袭击,更不会知道,在暗处,还有一股不同寻常的力量虎视眈眈。事不宜迟,大个子!”
每一次,当雪海论理的时候,永远是那么头头是道,条缕分明。“姑娘说得在理!”他似乎只剩下这一句说辞了。
于是,极快地,他调拨了二十余人留守于虎崖,负责看守船只,其中二人专门负责照顾重伤的夏伯。其余人,皆一路向东,奔着黑石崖的方向而去。
夏伯醒来,已是两日后了。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张洵!张洵这老小子!谢君和有危险!”
终究狭路相逢。
伏于山野的血鬼们,终于看到那密密层层向西而来的浩荡队伍,一片片惨然的白色,零零散散地自山谷中过。
但是谢君和却不急着发号施令。他和血鬼一道,利剑在侧,却不肯出鞘,匍匐在树丛背后。
静寂之中,血鬼们放过了一批又一批的白衣圣使。
渐渐地,队伍中出现了一辆寻常的马车,马车的后头跟着一匹白马,在一片行走的白袍中间特别扎眼。
空气似乎凝固了,草木无声,暗处的弓箭手已然张弓搭弦。
队伍越来越近,渐渐地那马车和白马就要到达包围的中心。谢君和向身边的韩一使了个眼色。韩一点头,一支尾羽燃火的箭嗖地射向中间那匹白马。顷刻间四方弩机弦响,飞向那白马上的汉子。
与此同时,君和手中残剑一扬,立时,呼啦啦漫山的黑袍就分成两队向那片素白涌过去。自上而下,势如破竹,把白色的队伍分成了几截。
“护卫主上!”白衣圣使的阵列迅速收缩着,继而迸发出激烈的兵戈之声,交错向那片片黑衣的影。黑与白,两相混沌,浓缩在狭小的山谷。
“沈雁飞!”老对手相逢,无需客套。
银叶枪与残剑,寒冰诀与铁尘诀,忽然间以摧枯拉朽之势相撞在一起。巨大的气浪,直推得飓风席卷,草木纷飞。
血鬼们助阵,将其余的白衣圣使隔绝于包围之外,君和便与沈雁飞两相对峙。
沈雁飞浓眉斜扫,冷峻地朝他一勾嘴角:“是楚家养的那条狗?你不知道自己的主子已死了吗?”
谢君和暴怒着一剑削向他的脖颈,却被长枪灵巧地挑开,再换势补上一剑,又被狠狠地架空。
沈雁飞腆着厚颜放声大笑:“别激动,谢兄,人可不是我杀的。秦家问罪,楚涛自觉无颜羞见同道,自绝于黑石崖顶,消息早已传遍江湖,怎么你竟不知道?”
君和可不理这样的鬼话。交战之际,这样的话语只不过是扰乱人心的小伎俩。胸中却平白地添出许多愤懑。无话,因为剑客只用手中的剑说话。寒冰诀一点一点积蓄在他的剑尖,简直,他手中握着的不再是铁剑,而是一柄足以冰冻云天的霜刃。
他可化铁为尘,我可凝气成冰,二人你来我往十数招,皆不能破招。
雁飞的嘴角扬出刻薄的杀意:“能耐越发见长啊,不像楚涛那家伙,强弩之末,自寻绝路。”
势均力敌,鏖战终成胶着之势。
另一边杀向马车的血鬼们已将白衣圣使的阵列扯出一道口子,刀山剑丛压根儿不怕似的,从车下攻向车顶,“杀江韶云!为武林除恶!”那声势挤挤挨挨地几乎就要把车掀翻。忽然间,一道霸气的剑光从马车中直射而出,一个血鬼应声倒地。更一阵剑气从车帘下喷薄而出,悄然地,没有剑光,但是接连三五个血鬼软倒在了车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