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恒哑然。他不信,然而信或不信都于事无补。他闷头喝酒,仿佛全靠酒才能浇灭那百感交集的痛楚。
君和却按下了他的酒碗。“说正事,她怎么得罪了李洛,你可知情?”
“李洛?”齐恒茫然地抬头,“凤仪虽是牙尖嘴利,却从不会得罪北岸人,与李洛,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我们那日在山中见了李洛,丝毫没有怀疑,他是秦爷派来传达消息的,谁曾想以礼相待的结果是招来了满山的白衣圣使。我不明白他们为啥劫走凤仪,更想不通血鬼堂和白衣圣使向来无所交集,何以李洛居然会对凤仪出手。”
“他从来就是秦啸的狗。狗是不会认错主人的。一条忠心耿耿的猎犬,没有主人发号施令,怎么敢轻易扑咬猎物?”君和意味深长地望着远方的地平线,那里的村庄正传来此起彼伏的犬吠。没有谁比他更了解血鬼堂,了解李洛。
齐恒的脸色慢慢变了,他担忧道:“看错了沈雁飞,看错了李洛,真不知该信谁。”
“齐天乔呢?你的三弟,你也不信?”君和有些惊讶。
“你不知道他与沈雁飞走得最近?”齐恒悻悻然皱起眉头,一脸的肌肉颤动着,欲言又止。
“终不是办法。以你一人之力,如何与沈雁飞抗衡?何况他处心积虑了数年,在北岸布下天罗地网……”
“扮作乞丐,再无人认出了。”齐恒倒勾着嘴角,似笑非笑。
“若是让冷美人知道你今日模样?”君和促狭地扬起了眉,不信他仍能淡定。
果然,他哼哼着不言,像是一匹跑累的烈马正用鼻孔出气。
“北岸若无可信之人,不妨先听听楚涛怎么打算?白衣圣使十多年前当他的面杀了楚原大侠,他至今还在咬牙切齿。他愿意请你去,一定有对策。你就那么甘心情愿让他在冷凤仪跟前尽情卖弄本事?”
“说……说什么呢!”齐恒几乎气歪了嘴。“这小子……”
“也许,你也看错了楚涛。”君和冷言道。“我不知他究竟做何打算,总之若想见冷凤仪就绕不过去这一关。”
齐恒终是犯了难:“你看这北岸大小船只都受秦家掌控,要跨过这一河之隔,谈何容易?”
“过条河的事情还要麻烦秦老爷子?你当我谢君和是楚涛养着的酒囊饭袋?你想啥时候走,下定决心开个口,余事交给我,少不了你半条胳膊。”
“你一早就准备好了?若明晚起行?”齐恒试探道。
“明晚,秦家最大的码头,有只肖字旗的画舫,满船唱歌跳舞的,你径直上船,报嫣红掌柜名号,他们知道怎么做。”君和想也不想就答。
“不怕我有诈?”
君和嗤笑:“能听我使唤的人最不济的也有血鬼堂那些本事。一船的高手护送你一人,齐大少不至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吧?”
“我可不希望让齐天乔知道——齐家的任何人都不该知道。”齐恒举目远望楚雪海的身影,后者还在花田里雀跃如蝶。这重顾虑郁积在心不可消除。
“知道又怎样?你人在南岸,南岸人只听楚涛的意思。”君和似笑非笑地扬起眉。
“也就你谢君和吧……”齐恒颇不甘心地叹息,品着酒里重重的醉意,仿佛在品自己的处境。“是你谢君和说的,我信上一回。”
君和朗然举杯,向着风和日丽的天空,任那杯中酒色折射出幽邃的光。随后,他向嫣红的方向手指一勾:
“老板娘,结账!”
嫣红和雪海到了面前的时候,桌前只剩了谢君和一人。齐恒早已戴上斗笠甩手离去,他的身影在黄尘弥漫的土路上渐渐缩小成黑点。
“姜还是老的辣。”嫣红勾魂一笑,满目秋波荡漾,顺手为君和斟上一杯美酒,馥郁的酒香散在周遭,惹人迷醉。“这顿算我的。多喝几杯。”
君和却一抹嘴道:“别耽搁事儿,你晚上去码头,告诉肖师傅,齐恒明晚走。让南岸早做接应。”
“哎呀不耽搁!”雪海突然嬉皮笑脸地插嘴,“君和大哥与嫣红姐许久未见,坐下叙叙旧呗!这一趟让我去呗,传个信,小事一桩!”
“你去?”君和把头摇得飞快。
“别想赶我回家!”雪海抛过鬼脸就闪到嫣红身后,以免招打。“我去送个信,找到肖师傅,让他向哥哥报个平安不就结了?哥哥若是知道有谢大侠与嫣红姐照应着我,当然放心的!”
“你哥能同意吗?”君和不知为何有些心软,却更怀疑。
“江韶云在南岸吧,南岸和北岸哪个更不太平?既然哪里都不安全,哥哥尚且自顾不暇,我跟着君和大哥,还有相熟的天乔少爷、嫣红姐,反而还安全些不是吗?与其留在家里坐以待毙,不如在北岸促成齐楚两家的和解,一扫哥哥的后顾之忧,你说他能不同意吗?”
君和居然挑不出半点漏洞。他更细细打量雪海,然而现在的影子与初见时的淘气任性好像完全叠合不起来了。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似曾相识,又分明陌生,仿佛风雨相依,又分明已是擦肩而过。分明佳人在前,但似乎他已经没法把她当作一个姑娘。就好像是街边熟识的小兄弟,又分明有着不一样的情愫。
“小心些。”嫣红见君和有些发愣,立刻推推雪海,让她顺梯下墙。
雪海心中一乐,端起桌上的酒杯来了个豪迈的一饮而尽。“敬君和大哥一杯!雪海去也!”一眨眼溜进里屋变了男装,佩了双股剑,飒沓出门了。渺远的地平线上,快乐潇洒的影子一挥一挥,化进了云霞的光泽。
谢君和待到她走远了还没想起什么说辞,只默默再满上一杯吞下。
“不会有差池,她灵活着呢!”
嫣红满目地期待。
君和却仍盯着她离去的方向愣愣地出神。
嫣红见逮到了揶揄的机会,狠狠地笑他:“要不怎么说是臭男人?在面前时跟赶苍蝇似的避开,人都走了倒是舍不得?”
君和拉长了脸,深觉无趣,没话找话地问:“齐天乔知道此处吗?”
嫣红径自坐在君和的对桌,陪他斟酒而饮。“雪海谨慎着呢!别把她当三岁孩子。每次去找三少,都是挑在人群里,出现得快,溜得也快。所以这里很安全。”
君和却着急得不是地方:“成天去找他?从南岸找到北岸?不会真看上那愣家伙了吧?”
嫣红一边故意捋着头发,骚首弄姿,一边坏笑:“你成天来找我,莫非看上我了?”
噗!一口酒呛得差点没断气。谢君和咳了个惊天动地,眼泪直冒,半晌回不了口,连杀人的眼神也没力气使。
嫣红更是笑得花枝乱颤:“你又不要人家,她看上谁与你何干?又不是丈母娘挑女婿,有必要急成这样?”
咳完还是没辙,继续闷头喝酒。“楚涛若要劈了我,我拿你挡刀。”
“不会,老大这些天已顾不上她这个鬼丫头了。他日日斡旋于各方,寻人的武师都撤回去了。”嫣红滔滔不绝地说起南岸的各种消息,总之就是各方施压,楚涛的处境不容乐观。
“我从没那么指望书生的消息出错。”君和听得乏了,闭目伸了个懒腰。
“放心,老大不是一般人,多少大风大浪都扛过来了。女人的事,你帮不了他。”
确实,只可远观。君和摆弄着手中酒盏,倚栏而坐,舒展开身躯,却郁郁低眉,忧伤难言。嫣红为他斟满了酒,他竟停杯不再饮。
“用老大的话说,南岸姓楚,他活着一日,谁都别想兴风作浪。”
君和仍不作声。千头万绪如滚水沸腾在脑海,理不出个所以然。老辣阴狠的秦啸,任性执拗的楚涛,幻云化雨的江韶云,这三方已是调和不了的冲突,要让秦啸真正支持长河会盟,谈何容易?更不必说那沈雁飞暗中搅局,这次抛出了个冷凤仪,下次又会抛出什么?雪海涉世未深,难说会不会一不小心受人利用。他谢君和能做什么呢?继续心安理得地做血鬼堂老大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回北岸除了受困还能有什么意义,楚涛怎么就那么相信他呢?
闭目之际,忽听得琵琶声声切切,勾人心弦。不是那旖旎妖冶的风景,只是惨淡秋风里的一抹斜阳,疏朗地,不怨不艾,简朴的色调遮盖着灰冷,融融的暖,化却了霜雪。那低声絮语,仿佛来自梦中。是素素的声音吗?
慵懒地眯缝着眼,看到嫣红半抱着旧琵琶坐在桌前,错杂的音翻覆缠绕在指尖,仿似愁肠百转。那张人前千种风情的脸此刻眉目低垂,仿佛阅尽沧桑后的平静淡然。笑也仿佛化成素素的笑。所有的心绪低诉在错杂的琵琶曲中,却沉稳不乱。他的心也渐渐脱离出纷乱,就像被引入了一片天高地远的长空,任意翱翔。
只有旧时音。
但是他更不敢看她。君和认得,她手里的琵琶是素素留下的唯一痕迹,当初缠不过她便送与她,只是希望这琵琶有个识它的主人。物是,终究人非。然而这琴音里,总有那么些许说不清的相似感。他知道嫣红也不是寻常女子,素素的故事不比她坎坷多少。
仿佛冥冥之中的大手打开了通往过去的洪闸,他立定在回忆之流的入口,一任激流汹涌而过。痛着,心却不再是空的。他已经决定不再活在虚无的假设中,他知道自己的方向,更知道如果沉溺于洪流,脚下便是深渊——他花了十年才寻得那么一丝暖阳,不能再坠入那无边的窒息里了。
“你和她很像。”君和打断了琵琶声,肃然望着嫣红。后者为这突如其来的严肃很是一怔。
“好好留着这琵琶,她在人间还有知音,会高兴的。”他起身说道。
“如果花月楼的酒喝腻了,再来这儿坐坐。”嫣红知道他该走了。一旦他决定离开,半分不肯停留。
“我不会再来,夜枭盯得紧。”他停步应了声。“雪海经验尚浅,你多加照看着些。有事来花月楼找我。闲时给楚涛去个信,秦家如狼似虎,不如他所设想。但君和只要有一口气在,长河之上,会战之日,必倾身以赴。”
黑袍在猎猎风中作响,马车隆隆,沿着来时路,掀起滚滚烟尘。血色的酒旗守在原处等待着风云变幻,山野古道因为江湖而不再宁静,恰便似一场战幕徐徐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