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立刻弥漫起湿润的气息,她轻轻一吸鼻子,偏过了头:“曾经你可不是这样。我以为,你至少会问一句,这些年来我过得怎样。”
“已经知道的事,何必多此一问?”
未料想,风轻云淡的一句,竟激起了汹涌的泪潮。凤仪高高仰着头,却无论如何止不住泪水滴落。她终于以被掩面,泣不成声。
楚涛似有不忍,絮絮叨叨地说着:“我都知道,凤仪。你这些天受的苦。我会向他们加倍讨要回来。谣言会平息的,不必自伤,天乔寄信给我,探问你的消息,很是关切——他还指望着兄嫂回去主事。齐家和冷家一切都好。齐恒也会回来——倘若他果真葬送于白衣圣使之手,他们必然大肆庆告,唯恐天下人不知。既然他活着,他便一定会来找你。”
不料一提齐恒,凤仪立刻蒙上一脸青霜,刻薄道:“他有这个脸?你以为天下人都如你?”
“我料他应是痴情之人吧……”
凤仪长嗤一声:“痴情之人会不顾自己的妻,仓皇奔逃?楚,若是你,决然做不出来。”
楚涛一时无话,静待她说下去。
“我永远记得他那连滚带爬的样子,可笑至极。更可笑的是,白衣圣使围攻上来,李洛用剑挟持着我,说,留下我,便不杀他。那家伙居然把我留在马车里,扔在李洛的剑下,一斧头砍断了套索,自己驾马飞逃,甚至连回头看一眼也不敢。”她冷冷地翘起眉梢,一任泪雨倾盆,“他们笑得像一群魔鬼……我不停地喊他……他齐恒却只记得手里的缰绳!你是不是可以幸灾乐祸,我冷凤仪嫁给了这种窝囊废!”她深陷在噩梦的幽囚中,一阵阵发冷。
厚实的手掌突然挡住了她的口。楚涛不容她再说下去,既然是如此巨大的伤痛,何必再自揭伤疤,多痛一回?他似乎终于明白她心里的痛与恨:高傲如冷凤仪,怎堪受如此惨重的羞辱!
“楚,我真想一死百了。但是他们一边折磨我,一边说要留我活口……我只要一闭眼就能听到他们猖狂的笑。他们骂我是个娼妓不如的弃妇……他哪怕是杀了我,也比把我留给李洛强……这比起身上那点痛算什么……”
“别说了。别去想,都过去了。”他轻抚她的肩,拨弄着她柔软的长发,拭去她的泪痕,却更使她涕泪滂沱,湿了衣衫。
“过不去,”她哭道,“我丢了亲人,丢了丈夫,也丢了自己。好像醒不了的噩梦,一闭了眼,就是潮水一样的狰狞的脸,还有身上的痛。我听到你的声音,可是哪里也找不到你……楚……我从来没有那么后悔……齐恒,他怎么做得出来!”
心里最痛的一道闸被揭起,只向昔日的知心人,所有的委屈即刻汹涌不可挡。她抓紧唯一可抓的他的臂膀,就像溺水时分死命抱住救生浮木。谁曾想,原以为的放手而去在时隔多年后竟像一个笑话,反在她心头种成一根拔不掉的刺,让她越伤越深。泪光里,她紧紧拥住他絮语:“楚,只一会儿,让我哭一会儿。别放手,求你。”
难题抛给了楚涛。他说不出话,却也不能为她做更多。他没有放手,但却仅仅不放手而已。长夜枯坐的相伴,索然无味。
“让我留在黑石崖,哪怕什么都不做。你曾经不是希望我留下吗?”
话题又绕回了最初。
楚涛意味深长地叹息:“没有楚涛的黑石崖,我想你不会愿意留。太迟了,凤仪。”
凤仪蓦地一惊,打量着楚涛漠然的神情,更加惶惑不解。
楚涛的声音缓缓的,不知是因为努力想着托辞,还是因为话中有太多弦外之音:“当年留不住,今日不能留,罪皆在我。你不必自损。于你,我尚可以两不相欠搪塞,于一人,却已是负尽此生。抱歉,凤仪,我不能用我当年之罪去惩罚另一个女人——她是无辜受牵累,我却伤她太深。”
凤仪恍然,眸子里烧起妒火,似笑非笑道:“你爱上了她!”
楚涛不动声色。
她咯咯地冷笑:“一个什么武功见识都没有的女人,成天就知道些花花草草的村妇,你楚涛会看上她?她拿什么与你般配?脸蛋?姿色?才学?笑话!还是你中了她的什么迷魂香?”
楚涛双目紧闭道:“她是我妻。”他不再发怒,可那声音透着更沉重的威严。
她仿佛了悟,又因此不甘,继而喋喋不休:“你不爱她,那时你根本不爱她!现在?现在你的心里只有江湖!你娶她做甚?她有什么资格站在楚涛的身边?”
楚涛高声回敬:“与你何干?你既已嫁与齐家权柄,何必在乎我楚涛心里有谁!”出口便知是错,却也覆水难收。
凤仪被驳斥得满面通红,怔怔地瘫软在床榻。似乎是被一箭射穿,她忽然连说话都没了力气,只空洞着双目,凄冷地望着他。
“凤仪,我只能相助你养伤。余事,请恕楚涛无能为力。”楚涛也似被不断挑起的怒火燃空了。昏暗的油灯映出他的枯影,格外清冷:“到此为止吧。与其怒色相对,不如不见。旧事已了不必挂怀,前路珍重好自为之。”
再也挽回不了什么,楚涛推开门的那一刻,屋里的油灯被风吹亮了一瞬,而后便沉入了黑暗。
冷凤仪举起床边的药碗,狠狠地朝门边砸过去。砰然地,徒留一地伤痕。而后,她缩在榻上,抱着唯一能抱紧的双膝大声哭泣。永夜侵噬着她的世界,带走了所有的色彩,她仿似风中尘埃,将整个意识散尽。
愿赌服输,她暗暗告诫自己。冷凤仪,如今只靠你自己了。
楚涛没有立刻就走。清冷的月光洒了一地,他默默站在屋前,仰头,闭目。似乎是想让月光冻凉了他的心才好。人前的潇洒从容,只剩一具空躯壳。
照临望着他疲累至极的身影,略显歉意:“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请你来。”
楚涛哀伤地摇头:“我帮不了她更多了,连我自己都不知何去何从。”
照临着实有些心疼:“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情归情,事归事。帮我个忙。过些日子,她的身体好些了,我会安排船,请你送她北归。南岸实在没有第二个人能和齐家心平气和地说得上话。医者仁心,我只能把她交托给你。冷凤仪离开南岸之时,便是长河之上风云际会之日。请你亲自护送她,直到见到程云鹤大侠。其他人,凤仪未必肯见。”凉风催生着干咳,他围紧了白氅,似在掩饰着伤痛。
照临有些恍惚。不敢料想楚涛依然会用这样周全的善意对待她。
“不必担心诗雨,她会在南岸好好地等你回来。”他平静地对着月色,遥望着什么。“我的任何事都不要与冷凤仪讲起。我怕她再惹祸上身。”
话音落,庭院中突然一声细微的异响,这让楚涛神色突然凝重:“这几日附近有什么可疑的人出没吗?”
“天天都一样,周围安静得很,没多少人迹。”
黑夜里,一只寒鸦聒噪着向天空飞去而已。楚涛的双眉这才微微舒展开来。“你出入此地时也多留个心眼,以防他人尾随。”
“怎么了?你不是说这里很安全吗?”
“此一时彼一时。只是有点担心。照临,他们已经来了,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这群人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那该如何是好?”黎照临紧张起来。
“照顾好她,尽早让她恢复身体。我会设法联络合适的船。”
“码头的船不都听你的吗?”照临以为这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
楚涛意味深长地回答他:“此时,一切难讲。”
“好。”照临答应下来,却又长吁短叹起来。
“有话就说。”
“好可惜啊!如果没有江韶云,没有这难愈的伤,没有夫人……会不会……一切都容易些?”
楚涛回了他一声笑:“没有楚涛,没有南岸,也没有这长河,她依然还是她——为了自己要走的路,不惜粉身碎骨。”
“与你一样。”照临道。
楚涛吃了一惊,回望他,却又避开他的目光飞身上马:“不用多想,她会好的。北岸缺不了她。过不了几天又会带着睥睨天下的样子把每个人都嘲讽一遍。有一天,世上不再有楚涛了,她就会忘了我。”
“那么你呢?”黎照临决不信他故作的风轻云淡。他能为冷凤仪担下各方的滔天巨浪,难道只是为了一声不见?
“等到世上再没有楚涛的那一天,也就不知心痛了。”他轻轻扬起嘴角,一抽马鞭,飞驰出去。
黎照临默默注视着远去的驭风,渐渐明白,这两颗心之间早已是填平不了的鸿沟。就如同两岸的深怨一般,在彼此的对视与算计中,越来越深地崩裂,直到裂成心底最深处的伤,被一座座坟墓埋葬。
然而却为何,心底的伤,仍是流淌着痴情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