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四 两相诀绝(上)(1 / 1)

长河惊涛 清月冰蓝 3115 字 3个月前

砖木小院里一片沉寂。驭风急促的蹄声与嘶鸣扯开黑夜的时候,一身绿罗裙的冷凤仪正毫无血色地躺在榻上,满面泪痕好像受尽了委屈,呓语低碎,如泣如诉。左臂裹着重重白纱。侍女们已经把屋子打扫干净,然而浓重的血腥味黏在空气里不肯离开。

桌上血字帛书一封,斑斑驳驳。楚涛取来读过,看惯生死的他竟不自觉地眉梢一颤:“黄花向晚,篱落萧疏,问山盟何处?此生已休,照影谁顾?芳菲老尽尘缘误。冷对泉路!”

字里行间的绝望和痛楚,更像是一种责怪,打在他的心坎。

“趁着大家都在忙,她去后厨拿了小刀,反闩了门……手腕上四五道伤口,都很深。”照临跟在后头一边喘气一边解释。先前的一路楚涛都飞马驱驰,把他甩在极远的身后。

但是楚涛默默卷起帛书,摆手示意已心知。大家就都退了出去。他解了白氅坐到榻边,探了探她的颈脉,而后望着佳人憔悴的容颜,长声叹息:“有劳照临。”

“有一句话叫做:哀莫大于心死。医者难治心病。”照临不满道,“不管怎么样,你让一个失了名节的女人在这小院里空守,终不是良策。”

“名节?”楚涛只觉有刺扎心,微微皱了皱眉。

照临愤然道:“这些天街面上传出多少下流的鬼话,你能听不见?就算白衣圣使没对她做什么,那些闲言碎语都足够把任何一个女人淹死。何况现如今她不是和她的丈夫在一起,而是在她的旧情人身边,多少人等着编排背后的故事,你能不知道?你若真不知道,问问凝香阁的书生。”

楚涛什么也没辩解,只是用手轻轻拂过她散乱的额发。造谣生事,这是白衣圣使惯常的手段了。他见怪不怪不要紧,可他似乎忘了冷凤仪是个高傲的女人。他应该提前预料到,有些杀人不见血的手段远远高明过刀剑。

“楚……”她适时醒来,似乎是被什么力量唤醒。随即,仿佛有光焰绽放在瞳仁里,从颓丧和狼狈的外皮脱胎换骨。期冀的微笑,如同久旱逢甘霖。“楚,我知道,你一定……一定会来。”

没有茶香袅袅,也没有琴音淙淙,谁能想到再次面对面说话,竟是如此面目。

“旧伤好些了吗?江湖凶险,与白衣圣使相争,顾惜着点自己。”

热切到错位的寒暄却融不开他双眉间的寒冰,反被冻成一声叹息:“何苦?为了要见我,非得到这步田地?”

“若非如此,你又怎么肯来?”她挣扎着坐起身,话音落,珠泪垂。

灯火跳动,长立的身影沉默无言,向来骗不了她,不如省了敷衍。

“冷凤仪落魄至今日下场,早已是江湖笑柄。我自知不堪,不求你怜悯,也不论旧交,只想见一眼救我之人。”她伸手试图抓住他的衣袖,他却早已退出两步外。紫色的丝帛掠过指尖,徒然怅惘。

“救你的是照临。”

“那也是你的授意。除了你,谁敢把我安置在南岸?”

楚涛微微仰头,不欲再作争辩。

凤仪挂泪的眼角扯起一丝笑:“你一直都这样,认准了的事,哪怕天塌了也硬扛着。这回我惹上的麻烦不小。南岸江湖人不吭声,那是因为他们不好驳你的面子。其余各方不敢动作,也是因为忌惮你。楚,我知道,冷凤仪今日能有一息尚存,皆因你一力周全。可你挡得住刀剑,挡不住闲言——这像个泥潭,只会让你也越陷越深。”

然而,这一页早已翻过。望着楚涛毫无回应的背影,媚颜尴尬成霜。

凤仪只好单刀直入:“我觉得应该告知你,此番山路遇险,我没想到居然着了李洛的道。李洛出身血鬼堂,素来忠于秦啸,所以我见李洛便以为有秦家相助,便放心随他带路,以为可以摆脱白衣圣使的跟踪,谁知他竟为虎作伥,诓骗我们一行人,直到深山断崖边,他突然原形毕露,与白衣圣使各方夹击……”

“李洛已死,秦啸所为。”凤仪言未尽,楚涛已中断了话题。

凤仪沉吟半晌才道:“那么秦啸应是都知道了?照理说,江韶云与秦家是世仇,他秦啸还坐得住?其中必有文章。”

楚涛看她一眼,若有所思道:“老爷子的为人,你比我更清楚。”

“那么南岸当何去何从?”

“你安心静养便可,我自会处置。”楚涛已不愿多答。

凤仪似乎听出了一丝不耐烦,黯然道:“那么你又把我作了如何安排,我总有权知道吧!”

“养伤。”

“伤愈呢?”

“你若愿意北归,我便派船……”

“若我不愿意呢?”

楚涛似乎没想到冷凤仪会如此步步紧逼,终于面向她,凝视良久:“你可去别处,如果我能保证你的安全,我当尽力而为。”

“不是别处,恰是此处?”她的脸上浮现娇俏浅笑,却没有发现楚涛已暗暗攥紧了拳头。她兀自说道:“你要剑指烽火岭,我帮你,就算不用出谋划策,练上一曲长河吟,共同退敌也尚有可为。”

楚涛却忽地冷眼如刀:“以为此处是你齐家后院?”

凤仪显然被突如其来的不祥感惊到了,错愕地盯着楚涛。

楚涛低重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我没有与齐家合作的任何打算,包括你在内。”

凤仪如同被闪电击中般,绵软地倚着床榻,嘴唇翕张,却不发一声。她看见楚涛的脸色比墙更苍白。突然觉得森冷的空气凝冻了四周,寒意逼人,不觉抱紧被褥。

照临见气氛不对,赶紧圆场道:“楚掌门的意思是,冷夫人伤后难免体弱,唯事静心调养,方可转危为安,故而不宜涉足江湖。”

“不。”凤仪嘴角绽开苦笑,语调凄厉忧伤:“他这是在急于撇清干系,南岸盟首,怎能与我这不知自重的北岸祸水瓜葛牵连?何况,残花落泥淖,今日冷凤仪,早已是他人弃妇,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怎入得了他楚涛的眼?”

“哎呀,楚掌门亲身赴险将你从魔掌救下,自是关切……”

“住口!”楚涛厉声喝斥,把黎照临吓得浑身一抖。但是转瞬间已平静下来:“出手相救,不过道义。南岸之事,当然容不得齐家少夫人掺和。我虽不记仇,南岸人却是什么都记得。在此当口,为免生事端,少夫人敬请自重。”

凤仪忽然泪光流转,咬牙怒目逼视着楚涛:“我何时有过不自重?”

寒霜一样的气息瞬间笼住了整个屋子。黎照临瞬间觉得,楚涛分明不是来宽慰人而是来添柴加火的。“抱歉。”楚涛亦自觉失语,背身而立,独对墙隅。

她依然怒视着他,恨然地笑着:“既觉我不自重,又何必救我?莫非是故意让我眼看齐家家破人亡,眼看着英实为我蒙难?你答应过我照顾好英实却违背承诺,你明知沈雁飞别有用心却不动声色,你将我困于此地置之不理,究竟为何?”

楚涛只是淡淡地看着照临,照临不好意思地挠着头,仿佛在厚着脸皮开脱,英实遇害之事冷凤仪迟早会知道,也怪不得他。不过楚涛丝毫没想责怪照临的意思,更不愿辩解什么。但是漠然的背后,怒气已然层层堆积。

凤仪却不管楚涛的相让,更加高声地骂:“什么生死相救?黎医师,他这样的人不过是道貌岸然。我不过是他与沈雁飞彼此交易的筹码。你助他立足北岸,他替你毁灭齐家,多完美的计策!”凤仪几近歇斯底里,疯狂已不可遏制地发酵。“忘情公子果然不是浪得虚名!谁有你这般狠绝地负心?当年拒绝了你的冷凤仪遭了报应,她家破人亡,一无所有,她饱受折磨,几近绝望,她全部的自尊都被践踏殆尽,就是为了守住与你的约定!我后悔我为何不投靠了江韶云!”

砰然巨响,桌子几乎要被拆碎。

冷凤仪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停顿了片刻。

黎照临分外尴尬,好像浑身长满了眼睛没处遮掩,笨手笨脚移出了门去。

震怒之下,楚涛双拳青筋暴起,仿佛极力压制着胸膛的怒气。她呆呆地望着他,恐惧与哀怨交织,却再不能置一字。

“激将法。”他淡淡吐出这三个字,而后冷冷地注视她。

仿佛,所有的心绪都被揭穿,所有的心计都落了空,凤仪涨红了脸,片刻间,只剩满目怆然,无计可施。

楚涛重新坐回了桌边,与她面对面:“没有外人,你我开诚布公。你很聪明,江湖的局势无论多紧张,都能被你一眼看破。但你这样的聪明迟早会引火烧身。我知道,你偏选这样的时机找我,一定是你已感知到南岸难免一战,插手南岸诸事,便是你东山再起的最便捷资本。但,你也应该知道,楚涛做事,情理两分。何况,情分本已所剩无几,何必再拿沾血的利害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