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中,碧莲洲嘹亮的号角隔着长河越过崇山吹进了梦中,悠长而旷远。
谢君和猛然警醒,一跃而起。这才醒悟,原来自己正置身在静谧的幽谷,碧莲洲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了。唯有枕头下的残剑,联系着他与江湖。
换上干净的黑布袍与黑布鞋,用妆台上的热水与汗巾洗漱一番,推门而出。穿过回廊,中屋的桌上已摆粥一碗,并两碟小菜,皆是热气腾腾,甜香四溢。淡笑:素素,并非是昨夜的梦。三两口吞了早餐,便循着潺潺的水声向外寻找佳人的倩影去了。
微黄的晨光正勾勒出浣衣的素素窈窕的身材。温柔的歌谣,夹着水声的叮咚,直沁入人心。谢君和悄悄地靠近,从背后环住了她的双臂:“放着吧,我来。”
“你?”她笑道,“你哪天把自己收拾干净过?”
“呃……”他愣了愣,自嘲似的嘿嘿一笑,“素素,我只是希望,这些年来的辛苦,再也别加在你一人身上。幸或不幸,将来,让我陪你可好?”
捣衣声止,素素搁开了木杵,转过身,满目闪动着惊喜:“君和哥哥,这话,你可知我等了多少年?”
谢君和苦笑。当年,他痴狂一心,日日流连花月楼,守护着最爱的女人。暗暗发誓,不能让她受半点伤害。却终未曾开口,许下任何诺言。因为一个杀手不敢给他人太多期许。而素素,虽知他心意,也未曾明示。直到彼此分开,亦不曾有多少甜言蜜语可回忆。
坐在她身后,粗糙的手覆住她冰凉的双手,理了理她散在风中的长发,坏笑道:“十几年便不耐烦了么?将来也许还会让你等,一辈子,可好?”
素素娇嗔地怪道:“一辈子?等你回到这小屋,我早已老得不中看了。”
“不中看便不让我看了么?”他故意皱眉道,“唉,原以为,你是会与我一起等着变老的呢!”
“讨厌!”素素一阵羞赧,径直背过身,拿捣衣杵往石头上猛地一阵捶。
他竟哈哈地笑起来,笑出了一股无赖劲儿:“这便生气了?生气可是会显得更老。”
捣衣杵更激烈地一声捶响:“老便老!你还敢嫌弃?”
君和俯身,靠着她泛着红晕的脸颊,嗅着她的香:“我怎舍得?”情至深处难自抑。不觉,已揽她入怀,向她的脖颈深情吻去。
她的身体一阵僵硬,甚至能感受到他沉重的鼻息,却终是羞涩地任之,缓缓阖了双目。
簌簌地,灌木中一阵扑棱着翅膀的声音,长空里一只飞鸟如箭般射出,顷刻间便杳无踪影。半日,那吻亦不曾落下。谢君和的目光早已追随那飞鸟而去。
捣衣杵终被抛到了一边,她一转身紧紧勾住他的身躯,倚在他的肩膀:“别走……”任他不羁的胡茬刺得她生疼,亦不松手。
“怎么了?我并未曾说要走啊?”他仍是一脸坏笑。
“别走……”她坚不相信地重复,带着几分凄切,几分难舍。禁不住,又是泪光闪烁,哀伤迷离,“你骗不了我,君和哥哥……”
谢君和抬眼,恰望见碧莲洲的方向,正霞光嫣然,白鸽盘桓。他明白她的不放心——一个刀口舔血的剑客,有太多割舍不了的江湖纠葛。他的残剑终不能与他的生命分开。哪怕他为了素素割断与碧莲洲的一切联系,亦割不断心向往之的念头。
他结实地攥紧了拳头,因为他不想诺言成空:“随我去碧莲洲,素素。即便没有这山间小筑又如何?如果你不愿意,我带你去黑石崖也行。有谢君和一天,没人再敢欺你。任何地方,只要有你有我,随时都能安下一个家。”
“碧莲洲?”她竟笑着流泪,满脸皆是委屈:“你终是离不开江湖……你可知这小筑……原就是为了等你,有一日远避江湖。离开刀光剑影,竟如此之难么?”
谢君和只默默地捋着她飘散的长发,不答。
她终于下定决心郑重道:“为了我,别走。”
谢君和苦涩地一撇嘴。这些年,欠她太多,好不容易有了平静安生的日子,又怎肯轻易舍得开?可是碧莲洲上之事,仍是生死难料——他答应过不能让雪海再遇危险,不能让江韶云兴风作浪。既已从虎崖之会中脱身,又哪有不回去的道理?
然而他未答应,她便止不住垂泪点点,这楚楚可怜的样子,又着实让人心疼。进退两难。
一横心,君和背过身道:“我便多留几日罢了。”
如此,足足耽搁了七八日。虽有日日相伴的和美,然,每每提及离开的事,她便凝了一副愁容,忧伤不已。以致他再不敢轻言。渐渐地,与碧莲洲隔绝了音讯。
这样下去终不是办法。无论如何得给碧莲洲送个消息,以报平安,不然,天知道会出什么乱子。于是这日他随意找了个借口说是要去寻些猎物,把素素一人留在了小筑。悄悄登上山岗,远离那小筑,折一片绿叶,向长河彼岸吹奏。
叶哨悠悠,引来几道鸽影翩然。不觉冷笑:楚涛这家伙最大的能耐,就是到哪里都能有白鸽替他传信。而这支能唤来飞鸽的曲,可比当初召唤血鬼的曲子悠缓舒畅多了。一只鸽子乖乖地停在他的胳膊上。他即刻从袖底取出早已写好的字条:“安好,勿念。谢”塞入鸽腿的信筒里,一挥手向天空。
忽见暗处一道银光掠过,叮然地,刚刚展翅的白鸽应声而落。其余的飞鸽皆似受了惊,呼啦啦四散。登时,只留一地鸽羽。
谢君和顿时一脸青灰,疾步向前,找到那只鸽子,惊见喉间一红点,贯穿而过。是谁要故意阻断他和碧莲洲之间的联络么?
向那银针射出的方向望去,只有树影后的素素,黯然地望着他。
“你!”他简直难以置信。若是对面站着别人,也许他早一剑砍过去了。比满心的愤然更糟糕的是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