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一 十年飘零(四)(1 / 1)

长河惊涛 清月冰蓝 2267 字 3个月前

“君和哥哥……”

身后是熟悉的呼唤。惊回首,手中杯盏落地而不觉:“素素……”

青花布衣,水色的淡雅质朴,简约的木簪盘发,天然去雕饰。那都是她曾经最爱的装束!竟一直保留至今?她站在月华里,矜持地微笑。“我知道,那日你没有认出我,是因为我变了装束……”

谢君和苦笑着拾起地上的酒杯。过去的印象,刻在他心里太深:“你吓了我一跳……我以为,十二年的风霜,早已让素素苍老,可是……”

“你这是夸我么?”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娇媚。

“不,你知道我嘴毒,从不夸人的。”君和走近她,轻抬起她精致的下颌,对着烛火细细端详道,“你变得更美了。”凝脂如雪,唇若丹砂,他不过是讲了句实话。相较她的美,他简直是从地狱回到人间的恶煞。

她立刻躲闪开了。

他这才觉察,自己这鹰隼一般犀利的眼神怎么能对着个女子?收回目光哼哼然笑:“对不起,没有吓到你吧?”

淡淡摇头而已:“这小屋,可有觉得几分熟悉?你先前已来过了。”

“我?先前?”他惊讶道。

她笑而点头,半推着他经了回廊入了左屋。

屋里陈设依旧简单,无非是一张木榻,一把竹椅,还有一座摆放着铜镜的妆台和两三口木箱子罢了。踏进屋子的那一刻,他恍然大悟。

依稀记起伤重的时候,似梦非梦里,他躺在一间简陋的屋子,温煦的阳光漏进窗格,一个模糊的倩影轻轻地拭去他身上的血迹,向他递来水,清甜的……他以为自己梦见了昔日的素素——因为那个素素只能出现在他十多岁被街边乞丐揍个半死的时候。

回头望见她俏皮的笑:“想起来了?”

该是想起来了,她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把他从遥远的天越门带到这儿,为他清理了身上的伤口,将水和药一勺勺递到他的嘴边,只是终究解不了他的毒。于是,待风声过去,又用一叶小舟,把他送回了碧莲洲。

“你怎知我在逐羽剑派?又为何不愿现身?”

“原不过是想去采点儿草药,突然在烽火岭见到你,我也吓了一跳。我听到你和那些江湖人的对话,才知道原来你在逐羽剑派。好在我对那一带山路很熟,就在你藏身的石罅边,有一条暗道,这才躲开了天越门的那些剑客。能够见到你,此生心愿已足。可是如今这般状况,我真是有些怕见到你了。”

素素慨叹道:“我再不是那个干净的素素了,君和哥哥。那年你走之后的事,就像个醒不了的噩梦。不知有多少回,夜半醒来,只想一死了之……”泪水顷刻间如泉涌。她痛苦地掩面,似乎再也不愿面对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将她一把揽过,二人相依而坐于榻边。她哭得心碎,他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陋巷里的瘸子告诉过他,素素从被幽囚的林家逃出来后,走投无路唯有轻生之念,坠入了长河,瘸子救起她,却将她送上了花船,从此,她便在风月场中沉沦。卖笑为生的日子,多少辛酸?谢君和连想都不敢想。

也许只有一场彻底的宣泄才能抚平心中的创伤。她最痛苦的时候,他不能与她共担,惟有如今一任她的泪水濡湿他的肩膀。

“若非当年莫扬仗义出手,把我从烟花之地救出来,带到这里,或许,你的素素迟早有一天是要沉死在长河里的。他劝我活下去,为了自己,为了不让亲者痛仇者快。而我也想明白了,我得活着,这样或许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你——远远地,再见你一面也好。为了要在这山野之地活下去,我让莫扬教了我轻功,教了我刀剑。可是这样的素素,哪里还是当年的样子?”她的目光空洞凄冷,矛盾重重。

谢君和也叹息,确实,一个女人独自在山野间求生,过的又是怎样清苦而危险的生活啊!“既已离开,不想让人知道,那一夜,又为何悄悄出现?”

“因为你的叶哨,我一刻也未曾忘……”她苦涩地擦着泪花,却又倔强地绽开微笑,“你在昏迷中一直喊着素素,素素也想知道后来你是否安好……”

他捧起她的脸,粗糙的手拂过她的双颊,眼里,已淡去了一切锋芒戾气,只剩了一片柔光。曾许诺生死相依,却不料,上天竟真以生死来考验。好在,十二年后,终于有这样一个寂静的夜,能让他们再次相对而坐,共剪窗烛。

屋外没有刀剑之音,唯有虫鸣切切,水声潺潺。没有血色火光,唯有月色朦胧,树影婆娑。这是出入江湖以来,最宁静的夜。

蓦地,她似想起了什么,从箱底翻出一件黑色的新衣袍,递给他道:“换上吧,你的黑袍都破得不成样子了。”随即转身又取来一瓶药酒,“让我看看,刚才又伤到了哪儿?”

他却把袍子抛到了一边,径直拉过她的手臂,将袖子一捋。一道道绳索的勒痕青青紫紫。她略有惊惶,他却不容她躲开,扬起嘴角一笑道:“给我个机会,照顾我等了半辈子的女人。”

药酒的气味缓释于空气中,带着半分辛辣,蘸着药酒的布轻抚过肌肤,带着些许温热。轻缓的动作,十二万分的细心,着实难以想象,这会是个脾气多么烈性的汉子。上了药酒,他又不放心地关照:“定是要疼上几天了。莫碰热水,不利于瘀伤。”

“不疼。”她俏皮地笑。

“素素,我也未曾忘你的琵琶——走过那么多地方,再没听过那么好听的曲子。你该是好些年不曾弹奏了吧?”

她低首,黯然:“自从来到这山谷,便再无听音之人了。”

“我想听。”他说。

手挽着手地,踱过回廊,回到中屋,取下琵琶,抹去尘埃,轻轻撩拨,那丝弦之音,珠圆玉润,一颗颗地蹦出来。抱着琵琶,半遮着素雅的容颜,目中流光,带着几分灵动。

他欲言又止,望着这个格外美丽聪慧的女子,在她身上寻着一点一滴旧时的痕迹。那娇巧玲珑的五官,与曾经的素素如出一辙,她的曲,每一个音每一个停顿都仿佛传递着昨日的欢笑。只是那乐音里的甜美,却如同隔着一层纱般,格外陌生。

事实上,她的身上有太多原本素素所没有的东西。

“停下吧……”他说,“我有些累了。”

突兀的叹息,琵琶弦一颤,激起一串破碎的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