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 拼将一躯(三)(1 / 1)

长河惊涛 清月冰蓝 2275 字 3个月前

于是,第二天的天明,谢君和握着他的残剑站在校练场。

尽管雪域的猎猎寒风吹得校场周围的旗帜哗哗作响,但抬头,春日的暖阳毕竟照着这片土地,温煦地,柔韧地,与这撬不动的寒冷相抗。

谢君和抖了抖满身尘灰的黑袍,踩了踩脚下尘土,握了握手中剑柄,傲然地飞扬起剑一般的眉梢。对面,赵海骏正冷冽地笑,笑意映在朴刀上,构成一张恐怖的图景——他势在必赢。远处,是赵家的族人门生——那些人一个个摩拳擦掌,期待着一场泄愤的屠宰。

“出招吧。”赵海骏幽然道。

剑光起,掠过长空,如电一般射向赵海骏。

交身而过的瞬间,赵海骏仍未移动脚步,甚至连刀都没有动,只侧身一让罢了。

但是当谢君和回身而视,却发现赵海骏毫发无伤地站在原地。

谢君和有些惊愕。虽然知道自己因为受伤而力量大减,却着实没想到赵海骏接战能如此轻松。

“咯咯咯咯”,冰冷的笑意刺骨地寒。赵海骏从容道:“血鬼杀人,一刀致命。你谢君和最厉害的本事,无疑就是这第一剑了,趁人不备,虚实之间骤然一击,多少高手都抵挡不住那股气势。但若勘破,实在无奇。木叶正是化解了你那股压人的气势才胜了你。十年,你一点长进都没有!”

原来此人将自己琢磨得如此透彻,谢君和沉声一叹:“没错,这十年,我全用来喝酒了……”猜想,这家伙是不是每一天都在想着怎么杀死谢君和的办法?

“那便死吧!”赵海骏手中的长柄朴刀,突然挥舞如轮,席卷而来。满地狂沙瞬间迷离了谢君和的视线——什么都看不清,甚至看不清那刀刃的走向。本能地,一剑飞去,意欲格挡。然而,朴刀与残剑纠缠在一起的瞬间,火星四射,一股强大的吸力将残剑收拢了去,剑虽在挥舞,却已不受谢君和的控制了。

“千钧斩!”他认出了这赵家刀法。曾经,在一个暗夜中,与此招相抗。那个人正是以此招殊死一搏。结果,没有抗住他的残剑。鲜血浸润的夜晚……

残剑上的伤痕闪过幽怨的一道光。那剑几乎要被撕扯开来。颠倒错乱的搅动之中,谢君和分明觉得每一寸骨头都被震得吱嘎欲碎。手已离刀锋过紧,君和奋力一推,残剑飞驰而出,在空中翻转不止。君和一跃而起,抓剑如猛虎般扑向赵海骏的身后。

然而刀轮忽然间幻化为毒雾一般的迷离。

正当犹疑不定,不知从何下手之际,朴刀忽定,直直地向谢君和射来。

已来不及收势,躲避也无济于事。残剑劈过,朴刀稳若泰山。

谢君和一阵战栗,无奈地忍着寒意穿体而过。“石拄天!”他又一次认了出来,这是赵家刀法中最具威力的两招。但是晚了。这一刀已深深地扎在腰腹间,鲜血汩汩地从伤口涌出,把黑袍浸得发亮。他倚剑而立,才勉强站稳。昨日后背箭伤的痛感又再度袭来,前后夹击,几乎要把他掏空。那么快便输了?

赵海骏放声大笑,目光里满是轻蔑、不屑。四周的人跟随着他朗声嘲笑,笑声如鞭。

剑几乎在他手中滑脱。他立刻稳了稳身子:不能输,雪海还在他们手里。然而腰腹间的伤已让他无法站直,只有微微佝偻,才能减低这撕扯的痛感。

“当年的谢君和哪儿去了?”他听到有人在喊。是,当年一夜斩杀赵家十六口的谢君和去了哪里?他自己也想知道。赵家的十六人当中,有五人是正当盛年的顶尖高手,但是躲在暗处的谢君和杀死他们就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手起刀落而已,甚至没让他们有机会呼喊。多少强手面前,一剑封喉的谢君和,似乎已在十年前的长河边魂飞魄散了。那么站着迎战赵海骏的这个是谁呢?他依然不知道。

他已经想不起来当年杀人时的麻木感了。甚至连想也不敢想,为什么当年自己会连同婴儿一起一剑解决。

可赵海骏却都清清楚楚地记得每一笔血债,日复一日地等着他偿赎,并为此,把赵家刀法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只为等有一日,将昔日仇怨一刀一刀地还上。

“还记得吗?你怎么杀了我的叔父!”

模糊里,仍有印象的,当腰腹处的剧痛袭来之时,他想起,许多年前,他也是这样,一剑贯穿了某个壮汉的身躯。但他并不知道那人是谁,也并不知道别人为什么要此人的命。他只知道只要对面的人死,他就能换一个月有肉吃的日子。

他不介意老天爷来收走他的性命,但不是现在。

“不能输。”抬头,望见阳光有些刺眼。

地牢中的神秘话语再度盘桓在他的脑海。既然这宛若天神的力量已助了他一次,为何不再助他一次?他笑了笑,努力稳住自己因伤痛而紊乱的气息。

“你已经输了。”赵海骏欣赏着到手的猎物一般注视着他。

“生死一战,非死不言败。”

“好!”此言正中赵海骏下怀,不远处观战者嬉笑声起起落落,没人能相信,谢君和今天能活着走出校场。

于是这些人冷漠地观赏着赵海骏手中的朴刀如蝶舞般幻化出各种姿态,削向那个人人憎恶的仇敌。朴刀渐渐被殷红浸染,双臂、胸腹、后背、脖颈,无一处不带伤。每一刀的背后都是一个故事,连通着十几年前那个惨烈的夜晚。今日落在身上的每一刀,正是当年他挥出去夺人性命的每一剑。

一再被击倒,一再被刺伤,一再濒临死亡。十六条鲜活的生命,赵海骏是想让他死上十六回。但是他一再倔强地起身,直立,似一棵砍不倒的枯树,断枝败叶满地,遍体鳞伤,仍只在风中伫立无语。

这是他第十五次倒下,血泊之中,他浑身战栗地冷。就连阳光也在戏弄他似的,光刺眼而已,不把任何的热度传递给他。嘴唇翕张,微弱的气息从他的嘴里吐出来,和着浓烈的血腥。他第一次如此敌视过去的自己——如果能够办到,他最想打倒的不是赵海骏,而是十多年前那个疯子一样的少年。

有一种想活活掐死自己的冲动,并非戏言。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观战者的呼喊声如排山倒海般压来,把刀剑声吞没。

别……他深吸一口气,再度颤颤巍巍地站起。他还不能死在这儿。

乱刀如星空崩坠,落在血肉之躯上,溅开一阵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