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珠儿脚步轻轻的走到甬道尽头,眼前景色豁然开朗,面前是个方圆十几丈的地下石洞,四周燃灯火,满眼通明。
董平正立在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前,而那老者面前则摆放着数百个可以控制机关开启的连云飞窍。
绿珠儿躲到董平身后,才看清这老者的面貌,老者虽年事已高,衣着破烂,但仍掩不住从他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高傲与清隽。
“呀,你的腿。”绿珠儿往老者身下一瞅,只见他的双腿竟从膝盖处被生生削去了。老者丝毫没有遮掩,任由两个骇人的伤疤裸露在外。
老者见到绿珠儿后眼前一亮道:“好俊秀的女娃儿。”
董平知道老者不再追问这刀的来历,便反问道:“也正是因为这刀,你那师弟,也就是如今的墨家老爷子才害了你。”
老者缓缓道:“没错,当年他不光偷刀,还害了我,我这个师弟的确是够谨慎了。他知道我在江湖上结交甚广,我一死,我以前那些老友定会前来吊唁。于是他便活活将用纸给闷死了,也许是老天怜悯,老朽虽不是武道中人,但一位老友却曾经教了我一项闭气的法门,老朽才逃脱一死。他对外说宣称老朽是因为铸刀耗尽心力而死,我那些老友虽有疑惑,但也无可奈何。
后来,老朽这师弟又将我的双腿砍下,深埋于地下几十丈。但老朽是谁,我是天下第一名匠!老朽拼尽全力在地下挖掘地洞,饿了就捉地虫充饥。终于,老朽挖了出来,但当我挖出来后,我就定了势要除掉这恶贼的心思!”
董平不可置信的说道:“你是说,你那师弟将宅院盖在了你的葬身之处,也就是这里?”
老朽悲怆道:“是啊,他这是要我永世不得超生啊。”
“那爷爷,你有那么多厉害的好友你怎么不去寻他们帮忙?”绿珠儿问道。
老者和蔼的对绿珠儿说道:“好女娃,你见过清理门户,要别人帮忙的吗?”
绿珠儿听到老者经历,不禁眼圈一红。
“当年他以老朽身死的原由解散了神工门,并用惊雪换来的财势在此落户,还为了镇住老朽这把老骨头,在此处建了他的墨家宅院。好啊,好啊,我知道,他到死也不会搬走的,于是老朽就用四十年的时间,一点一滴的将他的墨家大宅布成了一座机关死阵。”老朽陡然喝道:“今日,就要他命丧于此!”
“那前辈这四十年内总要出去收集制作机关的材料,不知前辈是如何躲避墨家耳目的?”董平心中不解,刚才他与绿珠儿在外面只是发现了那连云飞窍并没动它,这老者是怎么发现他二人的?
老者闻言扳动了面前一个机关,忽然董平二人就感觉数百道细小的光芒射了进来。老者手指又动,登时,数十面光亮的铜镜从洞避之上翻转过来,光芒不停在铜镜之上弹射。刹那间,每面镜子上都反射出来了一幅画面,人流涌动,欢声笑语,赫然是墨家大院的景象。
绿珠儿恍然大悟道:“我说怎么一进墨府就看到了不少藏着的,明摆着的小镜子呢,原来是用来看宅内景象的。”
随后老者又拍拍身旁的两截看上去榫卯精密的木方道:“这是老朽为了行动方便,做的两条假腿。讽刺啊,讽刺。”老者怪笑了两声道:“外面那些镜子都是老朽白日里乔装打扮放入墨府的,老朽甚至还去过我师弟的房间,他当时看见了老朽,但却没认出老朽。”
董平感觉这老者的手艺与才智当真是世上一流,他好奇道:“前辈师弟在哪面镜子里?”
老者一点最高处的一面铜镜道:“在哪儿。”
董平闻声看去,只见那镜子里映出一个端坐着的清俊的老者。老者正与几位气质不凡的男子交谈着,虽不知那他们在说些什么,但看那老者的面相颇为和善,举止也十分有礼。
“他像不像个君子?”老者突然问道。
“是不是君子用眼看可看不出来,前些日子我们还碰倒过一位奸淫妇女的大师呢。”董平突然笑了起来。
绿珠儿支支吾吾道:“这位老伯的面相……倒像是个好人。”
老者叹道:“若他能装一辈子的君子,那我这仇也就没必要报了。”
董平闻言想起来此行的目的,便问道:“前辈可否知道他这些年有没有在豢养刺客?”
老者摇头道:“他这种人,豢养刺客不是理所当然吗?但三年前他做的一件事,的确是人神共愤。”
三年前,董平每每听到三年前这几个字的时候都忍不住呼吸一滞。
“三年前宋军与辽军大战前夕,宋朝廷要采购一批精良连弩劲弓配备军队。当时宋朝兵部派人秘密联系到了他,但他们殊不知他早与辽人有勾结。他秘密联系门众,打造了一批劣质装备卖给了宋朝。世人都道是辽军中的绝世高手以一敌百万,但又有谁知道是宋军的军备出了问题,又有谁知道陆地神仙真正的威能?哪一战,我多少大宋男儿死于敌军刀下,多少人家支离破碎,此仇老朽怎能不报!”
老者说完,董平心中连连道:“是了,是了。以前我不知道,但我现在我知道,陆地神仙虽号神仙,但终归也是人。那日徐间客虽发出惊天一击,但明显也耗尽了真气。百万人,一人怎能敌百万!”
董平不禁想起三年前那一幕,满天的冰雪啊,满天的旌旗,那从辽军阵中飞来的绝世高手竟一人冲入宋朝大军之中,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他为何能找到阵列中最薄弱的几点逐个击破,最后导致军内大乱,已致宋军大败。今日虽有了一个不甚明了的答案,但董平却已清楚了七八分。
忽而,他跪地痛哭,哭的释怀,哭的昏天黑地。
董平怆然涕下:“三十四万死去的弟兄啊!我关山不是罪人!我关山给你们叩首了!”
董平的异状吓了绿珠儿一大跳,老者也不去理他,反而是对绿珠儿微笑道:“女娃儿,你爷爷是不是叫唐温钟?”
绿珠儿惊喜道:“前辈爷爷,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者道:“那他有没有跟你提过,幺声雨。”
绿珠儿道:“提过提过,爷爷说,幺爷爷是他最讨厌的朋友,因为幺爷爷总是能在机关一道上胜他半招。但幺爷爷早早就去……”
话没说完,绿珠儿就收住了声,她颤声道:“前辈…前辈就是幺爷爷!”
老者点点头轻声道:“乖孙女,过来让幺爷爷看看你。”
绿珠儿的泪珠儿一个接一个的往下掉,她走到老者面前抱住他的胳膊抽泣道:“爷爷生前虽然口口声声最讨厌幺爷爷,但在他去世时,心里最挂念的也是幺爷爷。”
老者身子一僵道:“老唐…老唐他死了……”
“上年十五,爷爷过世。”
老者视线恍惚,他的眼前没了镜子,而是出现了一座高山。山上有一座小亭子,亭子里有两个风华正茂的少年,他们不知在为何事而争吵个不休。他俩吵了一会儿,那清瘦的少年突然开怀大笑起来道:“老幺,你终究是争不过我。”另一名少年,垂头丧气的嘟囔道:“我是不想与你争……”
老者喃喃道:“是你赢了,一直是你赢了……”
忽而,老者轻轻扳动了一个连云飞窍。
董平身下的石头突然裂开,董平大惊,他真气鼓动,想要腾空约起,却没想这身下的洞里竟有一股巨大的吸力,他全身的真气好似也要被吸干。转瞬间,董平连人带刀一同掉进了地洞之中。老者再次扳动连云飞窍,地面重新合了起来。
“幺爷爷!董平虽心肠狠了些,但他绝不是坏人。”绿珠儿见此情景急忙道。
老者则缓缓道:“乖孙女儿,你莫要着急,董公子无恙。”老者说罢又提起嗓子大声道:“董公子,石洞中有一块八百斤磁铁。惊雪,不经磁铁磨刀,永不能开锋。”
董平跌坐洞中,只觉天旋地转。
惊雪刀已然死死的被地下的大磁石紧紧吸附住,董平暗道,惊雪如此锋芒,难道还不算是开锋?董平定了定神,伸手便去捡沾在磁铁上的惊雪。但那惊雪却如同长在了石头上一般,无论他如何用力,这刀就是拔不下来。
连刀都拿不起,磨刀一言岂不成了玩笑话?
“无水,如何磨刀?”老者的声音再度传来。
“水?”董平四下看看,这洞里连泡尿都没得。
董平长吸口气,将手指轻轻在刀刃上划了一下,登时,他的鲜血就殷殷流淌了出来。
鲜血流至磁铁与惊雪的夹缝之间,董平明显感觉手上一轻。他使出翻龙手的巧劲手臂一合,虽然仍吃力,但惊雪已然动了起来。董平将刀一磨,便见幽蓝色的火星从刀锋与磁铁间迸射而出。
董平也顾不得血流如注,他耗精血耗真气,此刻只为惊雪开锋。
从早到晚,夜尽天明。
此时鹿岳书院一行人才知道董平与绿珠儿一晚未归。
林三川在大厅来回走动不停,他连连骂道:“定是墨家,墨家定是墨家!在燕临就不安全,如今入了贼窝又怎能落个好!”
冯玉书此刻也是心惊胆颤,他呼吸急促,丝毫没有了往日的翩翩风度。
吴颜武看向尽显沉稳的萧山鸣道:“山鸣,此事你怎么看?”
萧山鸣思量了片刻道:“若燕临的刺客真与墨家有干系,那我们来此处墨家定会提防,小心行事。直接在兰阳城当着咱们书院的眼皮底子就抓咱们的人,他们真的敢吗?此事不一定墨家有干系,但咱们也不能不去查墨家。所以学生建议,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去墨家,另一路在城中寻访。”
萧山鸣话音刚落,林三川便道:“我要去墨家!”
萧山鸣摇头道:“林老弟,你目力好,最好在城中查访。”
吴颜武听完萧山鸣的一番说辞与安排后,心中不禁感叹萧山鸣身上的一股大将之风,但随后他又皱起了眉头,不知在担忧些什么。
忽而,里屋传来一声大笑:“妙妙妙,大吉大利。”
诸葛星空大步走了过来笑道:“学生刚才用易经六十四卦为董公子与绿珠儿算了一算,吉人自有天相,二人暂且平安无事。”
听诸葛星空说罢,冯玉书面露微笑道:“绿珠儿虽小,但人够机灵。董兄更不用说,他心思缜密,行事稳妥,二人就算遇到了危险也定能化险为夷。”
林三川则怒道:“算算算,有个屁用,老子去找我家公子!要是找不到,我就一把火烧了墨家!”说罢,林三川便摔门而去。
冯玉书连忙对诸葛星空说道:“诸葛兄莫要介意,三川也是着急,才口出不逊。”别人不知,但冯玉书却晓得诸葛星空的本事,他对四书五经已然钻研到了一个极致,料人吉凶这等小事,他自是信手拈来。
诸葛星空满不在意的笑道:“林兄这是真性情,我又怎会怪他。”
吴颜武道:“玉书,你带领一些学员在城中寻找。我跟山鸣与星空先去墨家,但切记,要在寿宴开始前,赶到墨家。”
冯玉书领命后,一步便跃出了门外。
在去墨家的路上,孙明香紧紧握住萧山鸣的手道:“山鸣哥,我总觉得心里慌慌的。”
萧山鸣微笑道:“天塌下来,有我扛着。”
一到墨家门前那看门的家丁就迎了上来道:“原来是鹿岳书院的贵客到了,老爷这几日虽不怎么见客,但也吩咐下来,鹿岳书院的贵客不能不见。”
吴颜武微微一笑,轻轻点头对萧山鸣三人说道:“你们先在墨家转转,我去拜会一下墨老爷。”
三人会意,称了声是。
吴颜武进去后,那家丁又转过来对萧山鸣三人道:“三位贵客里面请。”
诸葛星空笑道:“小哥,你能否告诉我这墨家大宅里有没有风景秀丽些的地方。”
家丁挺起腰滔滔不绝的说道:“墨家大宅闻名肃州,风景如画的别院就有三十九处,有江南院,漠北院,五岳院……”诸葛星空打断他道:“如此甚好,那我便进去随意转转了,小哥招待他们二位就好。”
“是。”
看诸葛星空走进墨宅后,萧山鸣便问道:“小哥,来往宾客可全是你招待的?”
家丁自豪道:“虽说不全是,但也有一半是我招待的,小人别的本事没有,但待人接物还是拿手的。”
萧山鸣道:“那你可否记得有一个穿绿衫的小姑娘与一位穿玄色衣裳眼角有颗小痣的俊俏公子进了府?”
家丁面露苦色道:“这您可就难为小人了,今天是老爷的寿辰,来的姑娘公子没有八百也有一千,我怎能记得?”
看那家丁目光闪动,萧山鸣便知道他没说实话,萧山鸣摸出几文钱道:“小哥,行个方便。”
那家丁一见萧山鸣拿钱,当即讥笑了一声道:“爷们,我敬您是贵客,但您可别拿这几文钱来折小人。小人虽只是下人,但每月也有个十七八两的例钱,您要是想转那小人就带你在府里转转,但您要是想从小人嘴里套出点什么,那得罪了,小人一概不知。”
萧山鸣苦笑一声,暗道这家丁伶牙俐齿。忽而,他的手臂被孙明香拽了拽,萧山鸣与她来到一边。
孙明香笑道:“山鸣哥,你就在这里待着,我我去套套他的话。”说罢,孙明香便聘聘婷婷的走到了那家丁身前。
“小哥,我家相公得罪了您,我来替他陪个不是。”
那家丁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孙明香,他虽见人无数,但像孙明香这般明艳的女子他却是第一次见。刚才与众人说话时,他也是低着头不敢多看孙明香一眼,生怕看多了,魂儿就丢了。
“夫人,不对,姑娘小姐,刚才那爷绝没得罪小人,是小人实在不知道。”家丁语无伦次的说道。
孙明香掩面轻笑道:“小哥当真想不起来了,你就再多想想,那两人客真是要紧的很呢。”
孙明香的温柔细语宛如一盅迷魂汤灌入了家丁的脑子里,他登时迷糊又清醒的说道:“我记得,我记得。那个绿衫小姑娘早那位公子一步来,她是跑着进的府,当时小人还来不及招呼,她便没了影儿。那位公子倒是彬彬有礼,他进了府就坐在凉亭里喝茶,后来便不知去哪儿了。”
“谢谢小哥。”孙明香莞尔一笑,便跑回了萧山鸣身旁。
萧山鸣牵着孙明香的手经过家丁身旁时,他陡然就朝那家丁的面门击出一掌。掌离家丁的面门虽还有半尺之远,但家丁的身子却被掌风给拍倒在了地上。
家丁揉了揉屁股指着萧山鸣道:“你干什么!”
萧山鸣微笑道:“让你清醒清醒。”
家丁感觉到萧山鸣的冰冷杀意,脑门陡然冒出一层冷汗。
孙明香偷偷一笑道:“没想到你这五大三粗的汉子,还是醋坛子。”
萧山鸣大笑道:“你这句话可说错了,我不是醋坛子,我是五大三粗的醋坛子。”
孙明香扑哧一声笑出来,与萧山鸣依偎着进了墨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