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静静的看着太子妃,他做了十五年的太子,无一日不诚惶诚恐。
不管他如何的做,如何的努力,都得不到来自陛下的肯定。
有时候想想,他真的不想当这个太子,可有史以来,哪一个被废的太子有好下场的?
他只能硬着头皮,一直往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坐在这个人人羡慕的位置上。
他怕父皇的冷漠,怕兄弟的暗箭,索性,每一日还是能看到升起的太阳。
当年看中太子妃,一是真心的喜欢,二何尝不是因为太子妃的出身!
他不想要一个家族荣光的太子妃,那样代表着对他是一个束缚!
太子妃,从见到她那天起,就一直是个温柔善良的女人,陪伴了他这么多年,在他失落,在他彷徨时,在他难过时,闻言软玉地安慰他,鼓励他。
他看着坐在床头的太子妃,形容狼狈,从前珠圆玉润,不过几日,就已经脸颊凹陷,丝毫没有得偿所愿的喜气。
他没有去接那根簪子,只是点了点下巴,示意太子妃将她的条件说出来。
太子妃垂下头去,再没抬起,手中捏着那枚簪子,用手轻轻的抚摸了一下平坦的小腹,
“殿下,我虽从来没主动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我的养母坐下这种伤天害理,灭绝人性的事终究是和我有关。”
“如果不是我求子心切,他们也不会如此,十五个年轻妇人,十五个未曾看过世间繁华的孩子。”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世间之事,有因就有果,哪怕这是苦果,我吃了!就是死,也不冤。”
她始终垂着头不肯抬起,涩涩一笑,低声道,
“这个孩子,是我喝人血,吃人肉得来的,满身罪孽。”
“想必父皇不会让他出生,那样只会让皇室蒙羞,就算陛下愿意,我却不愿意,也不舍得。”
她抚摸着小腹的手越来越慢,垂着的眼眸中满是柔和的光,
“我也不舍得让他来到这世上,将来遭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所以,我要去静台寺静心养性,顺便为那些冤死的人祈福超度。”
静台寺就是安平公主去的皇家寺院,太子眯起了眼睛,眼中复杂之色一闪而过,就是这样一个条件?
太子妃虽没说出口,也就是说这个孩子不会再生下来,而且,她要去净台寺出家。
这个女人,她到底想干吗?
他望着太子妃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若有所思。
室内好长一段时间的静默,直到风吹开了一扇窗子,突如其来的寒流让窗台边的书发出哗哗的声音。
太子这才如梦初醒,他急忙走过去关窗,再转身时,他声音悠缓道,
“好,准你所愿,就是父皇那里,我也会为你周旋。”
太子妃轻笑一声,终于抬起眼睛,目光清澄,让太子仿佛见到了初见时的她。
孩子要没了,将来只能在寺庙里青灯古佛一辈子,可她仿佛这些和她没什么关系,丝毫看不到半点伤心难过的样子。
太子的呼吸紧了紧,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揪住了他的心脏。
“现在你说说你知道的,关于霍家的事,记住,我要的是真话。”
太子妃低垂着眼,再次将那枚簪子递给太子,这次太子没有迟疑,就将东西接了下来。
之后,太子妃抬起头,讽刺一笑,
“我父亲,虽被送到了江南,但后来不知什么缘故,投靠了当时还未当上阁老的徐阁老。”
“后来,去了边境,到了霍三爷的身边做幕僚。”
“砾门关一仗之前,父亲从我的大伯,从前金吾卫指挥使那里得知三皇子要对付霍家。”
“他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徐阁老,问他是否要将这个消息告诉霍家,徐阁老命他不要轻举妄动,静观其变。”
“之后,父亲拿到了三皇子和永毅侯设计霍家的证据,就离开了。”
太子的呼吸因这句话紧了紧,刚要问她,就听她继续说了下去,
“那份证据,如今应该在徐阁老手上,但父亲手中应该也有备份,你只要拿着这根簪子去见我父亲,他会说的。”
太子妃淡淡的看向太子,脸上带着些哀色,
“当年我愿意随着你来到这吃人的皇宫,就是因为你仁善,又明大是非,当年霍家的事情,你想要为他们鸣冤,你也曾向陛下直言相谏,为此惹来了陛下的不悦。
霍家对东元朝立下的功劳不输任何一个人,可满门上下,如今俱已灭亡。
我不信当初满朝上下那么多人会相信三皇子给出的拙劣借口,若真是好大喜功,霍家能延续至今吗?
可是当时有多少人敢于站出来替霍家鸣不平?唯独只有殿下,是你跪在陛下的殿前,保下了霍十一娘和霍云岚的命。
哪怕外头没一个人知道,你却不悔。”
“我无数次后悔嫁给你,可只要想到这一件,我就不后悔,我的丈夫,是有担当的男儿。”
她侧着身子,窗外的光打在她的半个剪影上,整个人显得说不出的静谧,那份静谧里又透出了几分哀色,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为何明知道霍家的冤情,为何不告诉你是吗?”
太子妃抬头,双眸望进他的眼睛里,幽幽深深,
“因为,我不想你陷进去,霍家的人死了,没办法翻案了,就算翻了,人也不能死而复生,可一旦你陷入进去,将会真的被陛下厌弃,乃至死去。
我不要这样的结果。”
太子闻言,脸色大变,他说不出任何斥责太子妃的话,后退一步,只觉得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这会连胸口也开始沉闷了起来。
他张着嘴,突然觉得自己很狼狈,明明气冲冲的要过来质问太子妃,可到头来,却变成这幅模样。
他为自己不信任太子妃而羞愧。
她从来都是心地纯良,怎么可能害人,怎么可能……
他干巴巴地说道,
“我会着人送你去静台寺,也会派人去找你父亲,至于你身边的碧丝,我也会再提出来审问。”
“我不会放过收买碧丝的那个人。”
“不管刺杀承恩公世子的事情是否和你有关,可你养母做下的事情,就算我相信你,可天下百姓不会。”
“三皇子一系不会放弃这个机会来攻歼我,你养父母一家,只有一个死。至于你……“
太子看了看太子妃,再目光停留在她的肚腹上,其实她也很无辜啊……
太子心中忽然蹦出了这么个想法来,只是,无辜那也要为做下的事情负责,就是他,也难逃追责。
这么大一个把柄,如果换成他,也不可能轻易放过这个能让他失去民心的机会。
对于太子妃娘家做的事,就算太子妃毫不知情,可没人会相信太子妃是无辜的。
所谓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大抵就是如此。
……
对于杀婴案,在查出元凶,又卖了人情给太子之后,又听说太子妃因为知道娘家做下这样败德的事情,晕死过去,刚怀上的胎儿也小产了。
许晗出门的时候,发现不少百姓议论此事,相信太子妃不知情的人多了,同情之余,是对太子妃的娘家口诛笔伐。
不过也有那些嚼舌头根的人,不相信太子妃不知情的人也不少,说什么难听的都有。
鉴于这个案子的恶劣影响,审判的速度极快,郑夫人和她的那些帮手都被判了斩立决,还有那个挂单的和尚,虽说已经离开福宁寺,但官府发下海捕文书,捉拿归案,一旦归案,将会被五马分尸。
这件事终究让人心有余悸,朝廷开始对那些要出家的人发放度牒那是更加的严格起来。
七星楼的雅间里,许晗站在窗前,看着远处的青山,并没什么欣赏的心情。
“还在想太子妃和杀婴案的事?”萧徴无奈的站在她的身边。
许晗点点头,侧过脸去看萧徴,
“太子妃这个人,我还是有些喜欢的,从前去宫里,因为安平的原因,她对我是多有维护。安平也听太子妃的。”
萧徴关起窗,拉着她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退给她,
“你是相信她是无辜的吗?那些百姓不相信她也很正常,作为外人,没有必须相信她的义务。”
“只是,那个孩子终究来的不是时候,为了将来,太子夫妇只能是让他小产了。”
许晗默然,半响后茫然道,
“太子妃不被人信任,就如同我们家从前一样。”
“霍家为了东元百姓,用鲜血去守护他们的国门,可一旦出了点差错,就被百姓们唾弃。”
萧徴望着她,抚了抚她眉间皱起,摇头道,
“不是的,并不是所有百姓都如此的,也有好的,不信,你现在去下头随便拦一个人下来,看他是怎么说的。”
许晗失笑,叹了口气,“听说有御史对太子妃娘家杀婴案不依不饶,告到御前去了,要求陛下降罪太子。”
“陛下叫来太子后,好像两人还吵架了。”
“这件事被封锁的严密,但难免有宫人亲眼见到而传出来,我这个消息也是从金吾卫那里打听到的。”
萧徴皱了皱眉头,三皇子一系确实不会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
只盼望这一次,太子能够化险为夷。
他的手在桌上敲了敲,道,
“陛下虽说扶持三皇子和太子打擂台,其实说起来不一定是不喜欢太子,也许三皇子不过是陛下给太子设的一个磨刀石呢?”
“如果太子能够顺利登机,仁爱天下,自然是比其他的人上位要好。”
他的君子气度不是假的,和太子妃的恩爱也不是假的,行事无论如何都有着原则,就算是被三皇子一系逼上绝路,深陷逆境,也不曾暗地里做下过什么下三滥的勾当。
太子妃也许可能逃不过这件事情的责罚,可太子,那些朝臣大部分是不相信他会这么做的。
因为太子给人的感觉太好了。
所以,在御史弹劾太子一次又一次之后,很多的官员给太子说清,折子堆了皇帝一案头。
同一时刻,太子忽然有种满世界灰暗的感觉。
固然太子妃娘家做的事情丧尽天良,可没想到他们竟然把套往更深的地方下了。
这么深,还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太子站在皇帝面前,眼神不闪不避,定定回望皇帝,
“太子妃嫁入皇家,那就是皇家的人,她有错,可既然已经去了静台寺,那就一直去的。”
“更何况,此事传出去,多了,总是对宗室名声不利。
皇帝坐在御案上头,眼神凌厉,举高临下的看着太子。
边上的御史见状,顿时跪了下去,慷慨激昂的说道,
“陛下,太子殿下疼惜妻子情有可原,可是太子妃娘家做下那样的事情,人证物证具在,如果不按律处置,恐怕将有损皇家威严,”
还请陛下给百姓一个公道,给那些枉死的人一个交代。“
那御史膝行了两步,大声道,“东元朝律法是我朝尊严体面,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太子妃娘家做的事情,太子妃其罪难恕,如果不从严处置,难以服天下啊。”
皇帝眯眼看着那御史,面部肌肉抖了抖,
“那你们想如何?”
“她肚中的胎儿已经没有,她的人已经去了静台寺,你们想如何?杀了她?”
“皇上!”那御史果真是个铮铮铁骨,闻言并未有任何的退缩,而是直起身子,挺直背脊,
“太子妃虽是皇家人,可难道说普天之下千千万万的百姓就不是您的子民?”
“现在那么多的人死在太子妃娘家人手中,难道他们就不是命了么?”
“皇上,还请体恤体恤您的子民吧。”
太子脸上寒意如冰,咬牙凝望着那御史,
“太子妃对那些事情一无所知,她已经付出了应有的代价,你们何必咄咄逼人,一定要置太子妃于死地。”
“按照你们说的,太子妃的娘家做下的事情,太子妃要负责到底,那太子妃是孤的妻子,和孤是一体的。”
“那么,孤是不是也死谢天下?”
御史面对这样的质问,说不出话来。
就算他打压太子妃,揪住太子妃不放,就是为了让太子失去脸面,可让他真的说出来,那他也没那个胆。
皇帝看向太子,目光陡然变得深邃,“这是你该说的话么?”
他斥责太子。
在他看来,太子为了太子妃一个女人,如此的不顾御史的弹劾,一定要硬杠上去,实在是不明智的举动。
更何况,太子就算再喜欢太子妃,这个时候难道不应该赶紧撇清关系吗?
哪里有这样往身上揽的。
堂堂七尺男儿,一国储君,为了一个女人,纪如此的不顾一切,这让文武百官如何想他?
皇帝看向太子的眼神,简直要能喷出火来。
“爱卿,朕已经知道你的想法,先退下吧。”
那御史还想说什么,对上冰寒的皇帝的脸,终究是闭上了嘴,退了出去。
皇权至上,他就是有一身的铁骨,也不能轻易的折了。
屋里瞬间安静得像无人存在,只余墙角的香炉里燎燎地点着香。
“父皇,你要把太子妃如何?”太子紧盯着皇帝,再也没有平日的恭敬顺从。
皇帝抬起眼,“这是你该问的话么?”
太子一脸的沉静,“儿臣已经查过,太子妃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她已经受到了惩罚,就应该适可而止了。”
皇帝目光沉沉,看向太子,
“朕本来想放过她,可你一国储君,竟然如此的儿女长情,朕倒不想放过她了。静台寺的生活凄苦,就不知道她能不能坚持的下来了。“
这分明就是隐晦的说要让太子妃死在寺庙里。
太子双拳砸在桌上,
“她是我的妻子,她什么都没做,为何你们都不能放过她?
你一次次的将我逼上绝路,如果你真的想废黜我这个太子,那么,直接下旨就是了。“
“何必如此,你难道不知,我也是人,我有血有肉有心肝,我会难过。”
“你一次次的抬起三弟来和我抗衡,真的就是为了让三弟给我做磨刀石吗?”
“这个磨刀石,我真的消受不起。”
太子已经失去了平时的温和稳重,整个人变得尖锐起来,他的声声质问让皇帝说不出话来。
“父皇,你说我对太子妃儿女情长,那你呢?你对瑜贵妃不同样是如此吗?“
“瑜贵妃椒房独宠十几二十年,难道说一旦将来有一日,她做了错事,你就要将她送上断头台吗?”
“你忍心吗?”
“难道,父皇不能将心比心吗?”
“够了。”皇帝一把抓起桌上的砚台,砸向太子,太子不躲不闪,砚台从他的额角擦过,顿时鲜血拼命的涌了出来。
父子俩在相隔三尺远的地方对视着,气氛瞬间降到冰点。
因为激动,皇帝用手捂着胸口,声音也如远古传来一般透着沧桑,
“太子妃如何能和瑜贵妃相比!”
太子嘲讽的勾了勾唇角,
“是,她是不能和瑜贵妃相比,因为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而瑜贵妃则是你从别人那里抢来的!”
太子激动起来,声音急促而激烈,变得义无反顾起来。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落在了太子脸上。
皇帝疾步从御案后走到太子面前,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他的牙关不住的鼓动,双眼里忽然有水光闪烁,
“好,好,这就是朕的好儿子,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啊。”
太子舌头抵了抵牙齿,舔了舔唇边溢出的血迹,流泪苦笑,
“是,早知道如此,当初霍家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宁愿被逐出宗室,也不想做这个太子。”
“谁要做谁做去。”
“有时候,我真的怀疑,您真的是我的父亲吗?如果您是我的父亲,为什么从来不考虑我的感受。”
“你扶持三弟,我没意见,我本来就不是那样心胸狭隘的人,平民百姓能够阖家和乐融融,为何帝王家就不能?”
“我曾想,我偏偏要打破世人的看法,谁说帝王家无情路?”
“可是,事实证明,我是真的错了,我纵容安平接近太子妃,下场就是她收买太子妃身边的宫人。”
“让她做下刺杀承恩公世子的事情。”
“我真心对待兄弟,可被他们看成了居心叵测,得到的下场是他们在外头抓着太子妃的事情攻歼我。”
“父皇,你说,我是不是真得就应该无情无义?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知廉耻,懂道义,心中有真情。”
“而不是整日的勾心斗角。”
“太子妃,如果死了,那我也会死!”
“我这一辈子,就这么一点小小的私心,可你做父亲的,不能成全我,难道你不觉得悲哀吗?”
“我不是傀儡,不是傻瓜,我有心的呀。”
“你或许是一个英明的皇帝,可你是个失败的父亲,而你,想让我也变成一个失败的丈夫。”
“你的宽仁,你的英明,放在你的朝堂上。”
“我何其无辜,被你逼迫成如此?
太子的话,时而沉缓,时而激昂,字字句句仿若暴风雨一般,打在大殿四处,溅起水花,同时也打在皇帝的心坎上。
太子忽然慢慢的走到皇帝的身边,高大的男子,甚至比皇帝还要微微的高一些,他垂着眼皮,居高临下的看着皇帝,
“当年,霍家一案,我跪在殿门前,求您彻查,可您不!”
“您为了护住三皇子,不顾霍家的那些英烈,不顾霍家军那么多的英魂。”
“这就是你的英明!”
“你保下了霍十一娘的命,同时,你也漠视着那些人对十一娘的击杀。”
“因为,只要十一娘在,就会为霍家平反,就是皇权被踩到了脚底下。”
“你怎么会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形发生。”
皇帝瞪圆了双眼,声音打齿缝里出来,
“你眼里,就是这样的看我吗?我是那样的人吗?”
皇帝激动的连’朕‘也不称了,他咳嗽了几声,用手撑在书案上,
“你三弟,永毅侯府,那么多的官员,都说霍家有罪,更有那么多的证据。”
“你说霍家没罪,那你拿出证据,只要有证据,朕下罪己诏,昭告天下,朕将霍家的英灵迁入皇陵,如何!”
太子拍手,忽然笑了起来,
“好,那你就等着儿子拿出证据来,只望哪一天,你不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