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漫听他提起夏长赢,心想陈修远却是热心多情,那夏长赢如此蛮横没来由的便将他一掌打成重伤、险些丧命,他心中非但毫不怨怼恼恨,当日便即反而挺身相助,此时更是念念不忘、处处为了他人着想,心下更喜。微笑道:“陈公子你是少林门下吧,难道不知正邪不两立么,那夏先生乃是邪教中的大人物,公子怎么反而为他担忧?”
陈修远脸上一红,说道:“不才正是少林门下,只是那夏前辈虽谈不上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以我看来却是个英雄好汉,算得上是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我也自知不该与邪教中人过多的交往,但似乎也不可一概而论,强分派别。”
陆漫虽是身为峨眉掌门,但她只觉这是因为受了恩师临终的重托,这才执掌峨眉门户。虽是自知既受重任便责任重大,平日里对门人颇有些护短,但并不觉得因此便有什么了不起。这时听他说“不可一概而论、强分派别”,向他点了点头,心想:他不以名门正派自居,不拘于世俗派别之见,出言深获我心。
陆漫微一沉思,说道:“当日在那杏子林中公子你两次仗义执言,相助于我,公子厚意,一言之恩,小妹心中足感盛情。”
陈修远忙道:“陆姑娘你的武功高深莫测,又何用我来多管闲事、无谓置喙,真是井底之见了。”又道:“不过若没有这般功力,想来也作不出那样的歌来,大音希声,陆姑娘你当之无愧。”
陆漫笑道:“啊哟,咱两人快别这样互相吹捧啦!适才不过是有感而发,见不得人的,公子可别再取笑了。”随即眼中忽然顽皮狡黠的神色一闪而过,轻笑道:“公子你洗脸不洗?”
陈修远听她一问,不由得大窘,这才想起这几日来在脸上乱抹的黄泥、黑土居然并未洗去,适才她只当不见、毫不以为意,仍是对自己彬彬有礼、礼敬有加的自己反倒忘了。这时见她笑吟吟的坐在自己对面,明媚清丽,难描难言,突然不知为何更加的自惭形秽起来。
这时忽然听得环佩玉声璆然,原来是陆漫忽然起身,想是要为他准备毛巾以便洗脸。她这一起身,身上所佩戴的玉器顿时“玎玲玎玲”的发出清微的声响,陈修远赶忙说道:“不劳姑娘了。”伸起右手袖幅径往脸上一抹,便已将脸上污泥抹净。
陆漫眼前登时便现出一张清癯俊秀的脸孔,长眉入鬓,目若朗星,只是脸色苍白,略显憔悴。陆漫俏脸一红,心想原来他倒也生的这般俊美清朗。
这时二人相距不远,陈修远隐隐闻到陆漫身周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不由得心中一荡。
陆漫微一沉吟,不即还座,却盈盈转身从舱壁上取下一把挂着的长剑,道:“陈公子,你带了此剑防身罢。两次相见都不见公子佩戴兵刃,宝剑当赠英雄,只是此剑昔日曾是先师佩剑,虽说是现今传到了我的手上,只怕还是不便相赠,此次就先借予公子吧。”
陈修远一愕,道:“无功不受禄,此剑既曾是尊师佩剑,必是峨眉重宝,还是陆姑娘你带着吧。”
陆漫却轻声道:“你此去我有点担心。”陈修远笑道:“担心什么?”陆漫又是俏脸一红,道:“我也说不上来,只觉那天机令诡秘难测,你还是带了此剑防身吧。”
陈修远忽然心中一动,随即心头一喜,心想:难道她竟有“信物”之意?这时陆漫口中叫到:“接着!”轻轻将长剑掷了过来,陈修远接住剑身,胸中又是一热,心想:她为何待我这般好,又如此放心,连这峨眉重器也借了给我。
陈修远细看之下,原来是柄三尺来长的古剑,剑身虽呈素色,却是隐隐发出一层淡淡的青气,剑未出鞘,已可想见其不凡。轻轻拔出剑刃,船舱之中登时便生出一阵清冽的寒意来,只见剑刃之上刻着两个小篆,却是“素霓”二字。
陈修远不禁赞道:“宝剑啊!”随手一挥,却听得陆漫忙叫到:“公子,小心!”陈修远赶忙收剑,可这时已然迟了,但听得“嗤”的一声轻响,剑锋划过,丝毫不见阻碍,舟中矮几便已被斩下一个角来,剖面光滑无比,丝毫不见木屑扬起。
陈修远不禁吐了吐舌头,说道:“好厉害!”陆漫微微一笑道:“公子要是将此剑挥动起来,剑气到处,非把这舟蓬给掀了不可。”又道:“公子有所不知,只因此剑过于凌厉,是以先师晚年已是多年不动了,我也不喜它动辄极易伤人,此剑久不出匣,已寂寞了许久,正好此次派上用场……给公子防身。”
这时陈修远忽道:“我此次下山匆忙,可惜身边没带了什么好东西可以给你,不过似你这般人物再要找到什么足以相配的物件,只怕也是不易了。”
陆漫的眼中忽然闪过异样的神色,在舟中烛火的映照之下,双颊娇艳欲滴,臻首微摇,微笑不语。
陈修远对“素霓剑”爱不释手,过了好一会才珍而重之的系在腰带上,二人重又坐定。这时二人不知为何于不知不觉中已变得亲近了许多,两人谈得十分投机,久而忘倦,不知时光之过。陈修远道:“尊师人称‘纫针玉女’,我恩师往日曾跟我谈起过,说尊师她老人家据说已经入道了。夏前辈也曾言道她老人家单凭两口绣花针便教群雄束手,自是不再需要这宝剑了,却不知尊师她的武功到底是怎样出神入化,你能说些给我听听么?”
陆漫这时想起已故先师,双眼之中泪珠盈眶,抱膝而坐,沉吟半晌,道:“唉,先师她老人家有没有入道我并不明白,但她老人家方才当得起‘女中豪杰’四字,单只谈武功的话,练到后来可说是举轻若重,摘花飞叶,俱可伤人……而自从她老人家接掌峨眉一派以来,更是令峨嵋派在武林中扬眉吐气、声名远播,要令人衷心的钦佩也不是单凭武功就能做到的……”
陈修远想象“纫针玉女”的浩气英风,不禁听得悠然神往。陆漫见他眼中忽现仰慕崇敬的神色,懂得他的心意,心中也自欢喜。
陈修远见她泫目,知她是因为心中缅怀先师,不欲再令她伤怀,一时也不敢再问“纫针玉女”既是如此神通又怎么会突然仙逝,而将这掌门之位传到她这年轻女子手中。
过了半晌,陆漫拿出一块淡绿色手绢,拭了拭泪水,道:“其实先师她是我的姑母,她漫游半生,一生未曾出嫁,后来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接任这峨眉掌门,早在我三岁时先师就和爹爹说起我是个她不曾遇见过的好苗子……只是我是家中独女,爹爹妈妈直是不允,可先师总是来和我爹爹说,在我六岁上爹爹终于磨不过她的软言相求,答应了让先师将我带上峨眉……”
陈修远“嗯”了一声,说道:“这点咱们倒是一样,我也是十岁上便离家上了南少林寺学艺。”
这时陆漫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人生如朝露,如白驹过隙,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眨眼之间先师她老人家已然过世,而我上峨眉也是十数年啦……”说着伸手从发中拔出那枚小小的玉簪子放在手中把玩,握着玉簪的手,白得和玉簪竟无分别,如白玉一般,几乎是透明的。过了一会,陆漫又道:“师父将这玉簪传了给我,从此我肩头的担子甚重,唉,瞧我尽说这些做什么,不知为何今日竟会和你说了这许多,你该不会烦了吧?”言罢俏脸上又是微微一红,说到后来几乎微不可闻。
陈修远赶忙双手连摆,说道:“不、不,我怎么会烦呢,能一直如此刻这般才好呢!”陆漫听他言语中已颇有些动情,又是俏脸一红,一时二人都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小炉中红红的炭火将二人浑身烤的暖烘烘的。
但他二人都是发乎情,止乎礼,陈修远更是襟怀坦荡,想到什么便说了,这时转过话头说道:“你若是不做这峨眉掌门,倒可每天弹弹琴、唱唱歌……你……你本就生的犹如天人一般,就该过那逍遥自在的日子……”
此时陆漫俏脸一板,眼中两道清澈明亮的目光向他脸上一照,见他说的甚是诚挚,知他是发自内心的赞美自己,也就不见怪了,微微摇了摇头,也不再说什么了,心中一时又是甜蜜喜悦又是无奈苦涩。
二人偶然间目光相触,眼中都满是缘分如此短暂,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但愿此刻就此长长久久,直到天荒地老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