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原本应是一个凉爽的季节,正如原本应是呆在宫里,被侍女宦官服侍的小皇帝,此时却穿着一身平民的粗麻衣,汗流贴背。
远处仍是遥遥可望的长安城,如今已冒起团团乌烟,也许是李郭二将终于暴起了内战。
周扬的意识已经模糊,丁潇那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那是足以令任何人立即致命的要害,若非他已经太平经,练至于吉所说的初级阶段,现在恐怕已是躺在地上的一具尸体。
但现在也不好受,单是流血过多导致的虚脱感,足教他撑不到天亮了。
一般人被刺中心脏,都会立刻死亡,就算不马上拔出长剑,亦很难坚持一个时辰以上。
周扬现在只感到缺氧,呼吸困难,心脏正在逐渐地停止跳倒。
小皇帝早已扛得自己浑身无力,如今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慢慢地死去。
这也许是报应,在周扬仍然清晰的意识中,如此嘲笑着自己,小遥与董遇似乎正从硝烟迷漫的长安城内远远走来,对着他冷笑着。
“哥哥……你不能死!”小皇帝的声音在耳旁千呼万唤。
可是周扬却连眼皮都感到沉重得难以睁开分毫,就连手指亦无法动弹,就这样倒趴在地上,任由着鲜血从身体中蔓延出来。
隐约之间,他觉得自己又开始移动了。
原来小皇帝重新爬了起来,穿掉了衣服,将他推了上去,再将衣服绑在铁枪上,然后双臂扛着枪杆,拖着他继续前进。
周扬顿觉心头一暖,脸部颤了一下,似笑非笑,心想你这小子倒也聪明。
不过他知道自己可能熬不到天亮了,很想告诉小皇帝你独自离开,却根本讲不出半句话。
这时候,城内传来一阵喧哗。
“城里很多百姓们跑出来了,哥哥你能听得见吗?”只听得小皇帝像是自言自语地道,“赶快醒过来好吗?”
不一会儿,周围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显然是三更半夜的战乱,把本应该正酣睡的百姓们吵起,以至连收拾行李也来不及,就纷纷匆忙地逃串。
这种内战与一般战争不同,外敌来袭顶多是死守坚城,又或者命猛将带兵出迎,在城池沦陷之前,百姓们虽然也会受到围困的影响,却不至于让血腥的杀戳发生在眼前。
小皇帝想必是受到了这种恐慌气氛的影响,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加快了脚步,生怕自己一落后就会遭秧。
“嘶——”
平民麻衣岂能持久沉得周扬的体重,走不多远便破掉,小皇帝连人带着铁枪,一同裁倒在了地上,索性放声哭喊着救命。
可是根本没人会注意到他们,大家都只顾着自己逃命,最后无论男女老少都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求求你,帮帮忙吧!”小皇帝似乎在向谁哀求着。
周扬从微闭的眼隙中隐隐看到了一名大夫,就停在他们两人之间。
大夫蹲了下来,伸手探了探周扬鼻间,又帮他把了把脉,最后叹道:“周太守命不久矣!咱们还是赶紧自己逃吧!”
他的周太守名声长安城里,亦算是颇为出众,这要多亏了那李毓。
因此那大夫认识他,也不足为奇了,只可惜这名比较好心的大夫,也是无能为力了。
小皇帝无助地再次痛苦流涕,用自己那弱小的身体,强行要把周扬拖回洛阳,然而这一切却只是徒劳而已。
此时,一阵马蹄声由远至近。
周扬用力地将眼珠子往上翻,强行撑开半只白眼,以试图看清楚对方是谁。
其实他不看也罢了,这一看立刻心生绝望,暗叹我命休矣!
只见那十几名骑兵为首的,正是刚才在西门与丁潇在一起的猛将,手上握着一柄重型钢锥,指着坐倒在地上的小皇帝道:“带回去。”
无论小皇帝怎样哭叫,都无济于事,而周扬亦只能听着小皇帝的哭声逐渐远去,却无可奈何。
一名骑兵问道:“那他呢?”
钢锥猛将冷哼道:“被丁先生刺中心脏的人,便是一个死人,咱们走吧!”
言罢,十几匹战马转身回城。
城郊只躺着周扬一人,心里感到了绝望与痛楚,也渐渐地放弃了求生的欲望。
当他知道自己呼吸与心跳开始停止的时候,意识却十分清晰地感觉着周围的宁静,小虫爬在他的脸上,从耳边绕了过去。
这是要变成了无躯体的鬼魂吗?
身体忽寒忽热,灵魂像和身体脱离了关系,全身的血液如同曲折宛延的小河溪水般流淌着,忽然整个人变得冰冷僵硬。
原来是天空飘起了淡薄的雪花,冬来提前来临了。
雪落在了他的身上,轻轻抚盖住胸口那处致命的剑伤,使仍在湛透的鲜血逐渐凝固。
周扬觉得这雪冰冷却不刺骨,反而使他更清醒地感受着身上的疼痛,忍不住咳出了一挫积血,紧接着就再也控制不住,无数噩梦代替了他的意识。
他梦见浑身是血的董遇来找他,还有七孔流血的小遥,也可能是司马懿,因为衣裳破烂,加上散头乱发和同样瘦弱的身子板,所以分辩不出来。
两具血淋淋的僵尸向他逼近,背后又有无数不同脸孔飘来荡去,整个黑夜仿如阴曹地府,耳内不时响起鬼魂啼哭,似在怪他残酷杀人生命。
隐隐之中,他知道自己正徘徊与生死关头。
倘若这是地府,那地府为何会下雪,又为何长安城仍遥遥在望。
是!他还活着。
心脏停止了跳动,呼吸停止了吐纳,无数的鬼魂向他扑来,但他却知道体内的血液仍在流动,不断地向大脑神经中枢输送活力。
他苍白干燥的双唇微动,露出了一点空隙,让雪在唇边融化成水,流入喉中。
“咕噜!”
周扬能够听到雪水吞入咽喉的声音,亦能够听到小虫在旁边磨拳擦掌,他怎能让自己的身体变成它们的腐食。
既然还活着,就一定要活下去。
原来在死亡边缘挣扎,就像杀人一样,只需一念之间,即可决定一条生命的存活或是消失。
刹那间,周扬睁开了双眼,心脏也随之怦跳起来。
只是一下子恢复了呼吸声,使他颇为不适,再次咳得差点喘不过气,但却因此而让他感觉到身上的肌内正在蠕动。
此时天色已亮,周扬从黑暗中突然见到光明,刺目的天空使他确信自己还活着。
虽然身上铺上了一层积雪,但却像冰爽的被单一样。
这算是重生吗?算是地为席、天为被吗?
人活着真是天底下幸运的事情,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庆幸,一阵由头顶延至脚底的的麻木感,使他眼前一黑,竟昏死了过去。
重新醒过来时,周扬尝试着让手指动了一下,两指下意识地往前爬去,勾住了埋在雪地里的铁枪,指头感受到枪杆上粗糙的铁锈,把铁枪往后拉了过来。
手中中握着实物,更加确定自己还活着,“呃”了一声,又尝试着作了个深呼吸,发现胸口痛得要命,却反而让他痛得脸暇颤抖地笑了。
“这感觉真好。”
周扬呻吟了几下,另一手伸入胸前的积雪里,无力地掏出那张离尘图。
于吉曾经跟他说过,必须在对世间无所留恋的时候,才可以练这最后一张太平经图案。
如果确定自己快要死了,干脆也试着练下去。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现在自己真的是快要死了,反倒对世间更加依依不舍,活着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又岂能轻易放弃。
周扬心中暗笑,决定不去练那什么狗屁离尘图,手腕一用力,握起铁枪在自己腿上敲了几下,还有知觉,这就表示自己渡过了鬼门关。
可是他的腹部却无法使劲,因此没办法让自己坐起来,只能挣扎着翻了个身,漫无目的地俯地往前爬着。
身体活动起来,就感到血液更具活力地在每一根脉络中流淌,整个人也逐渐恢复了温度。
周扬不禁暗赞自己体质简直超乎常人,否则的话别说受了致命一剑,就算现在身体状况正常,想在这种茫茫雪上生存,也是一种极不可能的事情。
但他却做到了,而且越往前爬,就觉得自己离希望越近。
这纯粹是一种直觉,好像前方一定会比现况更好,无论如何,都要让自己保持着运动状态,绝不可以在这种地方睡着。
由始至终,他的行为完全依靠着一股生存的意志力。
“天哪!我居然饿了。”
所有的感观,包括饥饿、疼痛等等,都是一种对身体麻木的抵抗。
以前在沙漠中求存,为了是让自己不会饿死渴死,如今却觉得人只有体会到饥饿和口渴,才更懂得珍惜平时看不起眼的粗茶淡饭。
又是一个黄昏来临,他终于觉得累了,额头冒起了热汗。
自从练习那些太平经图案以来,这些普通人最正常的反应,对他来说已经很久没感受到了。
周扬暗下决心,只要渡过了这一关,一定要好好的珍惜自己的生命,绝不再做这种以身犯险的蠢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