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里不仅有魑魅魍魉轮番亮相,各色妖怪粉墨登场,甚至人国之间、道门之间、人国与道门之间,阴谋诡计、野史秘辛层出不穷。
仙妖之狠厉、人心之龌龊、世道之野蛮、因果之纠缠,尽显无疑。
甚至书里还提到神明,影射它们从不露面却对世间影响举足轻重。
钟胜光、洪向前、年松玉、孙孚平…这些人的生平遭遇,好像都能例证这个观点。
贺灵川越看越觉得,剥掉这两本书表面的光怪陆离,其底色却是灰黑一片,细思极恐。
书里还提到一个重要观点:
灵气复苏。
作者认为,中古时期天地灵气就该逐渐复苏了,但因为某些原因而迟迟未成。
“某些原因”,就连这位口无遮拦的作者都未说明。
贺灵川找到了作者的名字:
敖汛口述,孙阳笔录。
原来这本书由两人配合完成,一个说,一个记。
贺灵川之前在文宣阁阅过那么多书,可他现在觉得,那些加起来好像都没这两本好看。
孙茯苓的推荐果然靠谱,这就是会找书和不会找书的区别。
看书期间,不知不觉就到傍晚,天边晚霞灿烂。
邻居家传来孩子和大人吵架的声音,还有啪啪连响,不知道是不是竹板子炒肉皮。
可孙茯苓家却一片安静,什么响动也没有。
贺灵川知道她喜静,又经常出门,以前也没多想。可是今日这场战斗过后,他越发觉得不对劲:
她已经在家,可为什么连脚步声也没有?
两家只隔一堵矮墙,以他现在耳力,可以轻松听见她内屋的动静才是。
难道她回家以后一动不动?
还是如他一样,有修为在身?
贺灵川在这个梦中世界的身份,既像玩家也像过客。到目前为止,他还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何而来,但孙茯苓这个人的出现,一定是梦境有意安排。
哪天趁她不在家时,他是不是该过去翻探一下?这个念头刚浮出来就压不下去了。
幸好这时外头有人敲锣,一连敲了两声,一边大呼:“城府有令,今晚酉时六刻宵禁,城民切勿外出!”
酉时四刻也就是晚上六点半左右,从现在算起也不过半个时辰就要大伙儿归家闭门,可见这次宵禁来得突然。
人们听令之后都要赶紧回家。很快,贺灵川就听见外头巷子里的脚步声嘈杂匆乱。
邻居家也在窃窃私语:“这回又发生什么事了?”
“帝流浆降临以来事情就多,好不容易消停几天,唉!”
贺灵川心底隐隐觉得,临时宵禁是不是与下午出现的怪物有关?
说明这东西得到了盘龙城高层的重视。
不出意外,整个城池的巡防力量都加强了。原本一刻钟内只有一组差役从他门前经过,现在至少有三组。
巡街的傀儡兽,体型也增大了。
这个城池正在集中力量,寻找怪物的藏身之处。
贺灵川对搜索结果不乐观,那东西速度太快,并且很可能缩小体型,往谁家鸡棚子里一躲,悄无声息。
果然,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风平浪静,贺灵川没听见任何哨响,也没瞧见任何令箭焰火上天的讯号。
月亮已过中天,开始往西走。
贺灵川跳上屋顶,发现民宅灯火多半已经熄灭。
夜半时分狗都不叫,树枝凝出了霜。
这会儿多数人已经入梦。只有寒风和提灯笼的巡夜人穿行在大街小巷。
贺灵川居高临下,往孙茯苓的院子看了一眼。
屋门紧闭,但窗纸透出光来。
她还没睡?
院里的那棵树,摇曳的枝叶不知何时静止,无处不在的风好像停了。
不知不觉中,盘龙城陷入了无言的肃穆。
贺灵川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有异样,好像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他坐在屋顶,头顶一轮明月,四下寂静无声。
可他却觉得,自己仿佛被打量、被窥伺,耳边好像也响起细细碎碎的低语声,像絮叨、像讥笑,令人心浮气躁,可是凝神去听又什么也没有。
这种感觉,好像并不陌生?
贺灵川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枚药丸吞下。
他再嚯然转身,就看见了成群结队、浩浩荡荡的三尸虫!
果然是这些东西。
自从离开盘龙沙漠,他再也没见过这么壮观的三尸虫大军。它们就像珊瑚礁里的热带鱼群,游弋在每栋建筑周围,出入于门窗之中。
不消说,它们在检查每一个有智慧的活物。
不消说,它们是钟胜光借由大方壶派出来的,可以做到无孔不入。
但和贺灵川在盘龙沙漠所见不同,这些狰狞的小东西没有妨害到任何一位城民,只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像在检查,然后去找下一个疑点。
就连贺灵川被它们晃过,也只觉到心头有一点烦躁,却不至于颠狂。
睡梦中的人们更无所觉。
可见大方壶对三尸虫的约束力之强,居然可以令它们忤逆自己的天性。
这种手段,果真非人类能有。
当然此时此刻,贺灵川更关心的是它们能不能找到目标。
钟胜光竟然出动了三尸虫大军来全城搜捕,可见对怪物的重视。
又等了个把时辰,外头始终没有响动。
贺灵川看书看得有些迷湖,脑海里最后一个念头好像是:
对了,他的刀断了,得尽快换一把武器。
夏州浩田乡,白鹿镇。
镇东头木板搭起来的高台上,捆着三个少年,最小十四五,最大不过二十出头。
刽子手抱刀站在一边,游徼正在台上大声宣读罪状。
原来上次运粮军经过白鹿镇时,这仨竟然成功偷走了两车粮食。一车埋起,一车趁夜偷偷散给了同样饥肠辘辘的镇民。
经过几天追捕,三人还是落网了。按大鸢律,战时盗抢军粮当斩,并且是就地正法,不须上报王廷。
条陈罪状,游徼问他们:“还有什么遗言?”
年纪最大的少年放声大骂:“遗言?遗言就是,老子不亏,老子好歹昨晚吃过一顿饱饭!”
“你们把最后一粒粮都抢光,你们趴在乡亲身上吸血,强盗都没你们狠,叫什么父母官!”
“卧陵关的义军怎么就没打进都城,把你们这帮狗官的肠子扯出来,套在脖子上游街?”
“老子就伸头让你们杀,杀了我还有后来人,总有一天,你们也像我这么掉脑袋!”
他康慨激昂,高台被围得里三重外三重,乡民都抬着头看,一言不发,有的还张着嘴。
游徼冲刽子手使了个眼色,后者上前一步,一刀噼下少年双手。
两个腕子血水喷涌。
少年痛叫一声,兀自大骂不止。
刽子手又是一刀,剁掉他双脚。
少年直接昏厥过去。
第三刀,人头落地。
对于盗抢军粮的首犯,这都是标准程序。
血流满台,人头滚到另外两个少年面前,后者本来就跪地不起,这时直接就吓尿了,尖叫大哭:“大人饶命啊,他骗我们去偷粮!”
“我们事先都不知道!”
游徼冷笑:“也是他骗你们发散粮食,你们干这事的时候不知道?”
两人拼命求情,然而刽子手手起刀落。
作为从犯,他们得了个痛快。
“我再重申夏州府令:前线战事胶着,军需事关重大,偷盗者一律就地正法!”游徼中气十足,说罢退下,自有人拎水过来冲洗鲜血,家属哭着收殓尸体。
混乱中,不知道谁偷偷扒走了尸体脚上的鞋子。
热闹看完了,木讷的观众也都散了散了。
有个大高个儿也跟着人群转身,押紧头上挡风的帽子。
他绕过典当行的遮羞板时,发现里面人不少,居然还要排队。而离开柜台走出去的人,要么怒气冲冲,要么垂头丧气。
很快,轮到他了。
坐在上头的年轻朝奉问:“当什么?”
高个儿解下身上袄子,翻过来往前一推:“内衬是滑鼠皮的,能防水能保暖。”
朝奉接过来捏了捏:“太旧,毛都磨没了。作价两钱银子。”
高个儿郁闷:“我从前买它的时候…”
“那是从前。”朝奉懒得听他忆当年。进来这里的,当年谁还不是好汉了?
“多少再给点儿吧?”在线卑微,但他这几年已经习惯了。
“不当拉倒。”朝奉把大袄往外一推,“最近典当衣服太多,不缺你这一件。”
“当,当,再加这个。”高个儿把头上帽子也摘了下来,“这是银鼠皮的。”
“都穿这么久了,什么鼠皮都一样。”朝奉只一摸就道,“七分。”
高个儿一噎,声音就高了:“总共才两钱七分?!”
后面另一个老朝奉探头过来:“怎么回事?什么东西那么贵?”
“没事儿。”年轻朝奉往后笑了笑,“妖鼠皮袄子。”
他一边拿钱,一边压低声音紧促道:“洪先生,这已经给多了,您拿着钱赶紧走吧。”
高个儿洪先生一愕,听见柜台里面传来的脚步声,再看年轻朝奉冲他点了点头,只得抓起那两钱七分,低头快步走了。
今天风大,没有了袄子,春天的街上还是透心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