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松阴沉着一张脸,盯着孔希路说道:“我等奉旨查办伪帝建文余孽谋逆的案件,现在锦衣卫怀疑你与这案件有密切关系,还请跟我们走一趟北镇抚司吧!”
这句话一出口,国子监的讲学堂内全场哗然。
“什么?这怎么可能!谁告诉他的消息!”
“胡扯!孔公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就是,肯定是假消息,你休得血口喷人!”
“对!我们绝不相信!”
学子们群情激奋。
而郇旃则是面露喜色。
姜星火,走了一招臭棋!
此时以任何名义逮捕孔希路,都不会带来好的结果,只会让本就汹涌的舆论彻底被点燃,到时候士子沸腾的怒火,将把姜星火和他的变法派从头吞噬到尾。
“姜星火啊姜星火,你聪明一世,却没想到如今这般糊涂。”
郇旃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姜星火挺聪明一个人,之前对付自己的时候压迫感可是拉满了,怎么会犯这种低级失误呢?
孔希路依旧稳稳地坐着,他淡笑道:“不知阁下凭何断定我和这所谓的谋逆造反案有关呢?”
曹松冷哼一声:“昨晚,锦衣卫在城外抓获了一队不符合‘开中法’所规定的私贩装满了盐粒的咸鱼之人。其中一部分私盐贩子仍咬牙顽抗,但一部分人已经招认,这些私货都是由一人所指使,贩卖咸鱼是为了给建文余孽谋逆筹措财货,据他们交代,此人正是伱,孔希路。”
此时,孔希路身旁的弟子兼书童孔安邦怒斥道:“放肆!孔公威望卓于海内,岂是你锦衣卫说审就审的!”
曹松冷漠道:“你要说孔希路威望卓于海内没错,但是归根结底,还是一介白身,锦衣卫的职责是缉捕钦犯,涉及伪帝建文余孽的谋逆,便是早已定下的钦案,我锦衣卫自然能审,而任何人都无权干涉锦衣卫办案!”
孔希路是平民,这意味着他可以自由地接受国子监的邀请来讲学,可以发表他想发表的观点,但代价就是,锦衣卫可以在职权之内,不需要特定的圣旨就能抓他。
“你”
孔安邦气急,刚想反驳,孔希路却摆手制止了他,然后转过身面向众人,缓慢而坚决地说道:“《孟子·尽心章句上》有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多说无益,我随你们走一趟便是了。”
“师父!”
“先生!”
“孔公!”
孔希路站起身来,任由锦衣卫挟持,他朗声对国子监的生员们说道:“诸君既然拜入国子监求学,便应该清楚我等儒生秉持‘仁德博爱,恕己为怀’的胸襟,而非只知利益,不辨善恶。我等身为圣贤门徒,理应以身作则!”
“孔师说得好!”
“孔先生说得没错,我辈读书人,怎可如姜星火那般,为一己之利而罔顾苍生疾苦,置百姓福祉于不顾!”
国子监的生员们纷纷附和,甚至还有人煽风点火,引得周围一片瞩目。
只有一位隐藏在人群里的青衫儒雅的年轻人没有任何举动。
他静静地看着孔希路,眼睛直勾勾的,似乎是想将这个人的一切都记住。
“养气和临机应变的能力都很强,会造势,会煽动舆论倒向自己,能在危机场合最大化的包装自己的正面形象方才讲学,寥寥几句就能看出来,此人儒学功底确实世所罕见,真是个难缠的对手。”
姜星火悄然离开了现场。
“不过,这只是个开始罢了,你们不是很喜欢把事情闹大吗?那我陪你们,最好把天都戳个窟窿开来才好。”
南京城中的滔天风暴越卷越大,新学或者说科学,与理学的第一次正式交锋即将开始。
在永乐元年的五月,大明的内部与外部,整个世界的历史线都被姜星火以某种粗暴的方式,撬到了另一个方向上。
李氏朝鲜已经屈服,对安南乃至南洋的几手布局也已完成,郑和早已飘然下海,如今怕是要到了占城国。
而在日本盘桓许久的李景隆,也终于要完成他最后的使命归国了,这也就意味着,大明新生的棉纺织业即将取得另一处铺垫已久的商品倾销市场。
变法从思想和物质两个层面,都进入了更加深刻的未知领域。
在海的那一边。
日本,京都鹿苑院。
与去年相比,足利义满老的更厉害了,他穿着僧袍,拖拉着木屐,走在桃花林中。
空中桃花落英缤纷,随风飞舞,如同仙境。
而在这美景的背后,是桃花已经凋谢大半,地上铺满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粉红色,脚踩上去软绵绵的,仿佛能陷进去。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可惜,我没机会到大明亲眼去看看大林寺啊。”
古剑妙快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并没有说什么。
对于一个迟暮的老人来说,触景生情是在所难免的,尤其是日本以花凋谢和生命的凋零为美。
“蜷川新右卫门那里传来了什么消息吗?”足利义满忽然问道。
古剑妙快不漏痕迹地说道:
“宗纯在安国寺修行的很好,并没有什么异常。”
“那就好。”
宗纯,便是一休宗纯,也就是姜星火前世动画片《聪明的一休》里主角的人物原型,幼名千菊丸,一休于日本明德五年(1394年)正月初一生于京都,父亲是北朝后小松天皇,母亲出自藤原氏的藤原照子,今年7岁,被足利义满安排到了安国寺修行。
这里可能会有一个奇怪的点,那就是明明足利义满支持的是北朝,为什么把现任天皇的儿子送去当僧侣,甚至还派人监视呢?
这便是因为藤原照子图谋刺杀后小松天皇,被发觉后藤原照子逃出宫廷潜往嵯峨野,于正月初一生下了一休宗纯,而藤原照子是倾向南朝的,相当于南朝系的大觉寺统如果有了一休宗纯这个北朝后小松天皇之子,那么就有了一张鸠占鹊巢的底牌。
事实上,北朝系的持明院统与南朝系的大觉寺统之争从未消停,足利义满既然无法像司马懿那样,给自己的后代铺路当天皇,那么自然便要考量持明院统与大觉寺统之间的平衡。
南朝后龟山天皇的子女中,足利义满并不是很在意把出家的雪舞樱(泰子内亲王)放到大明去,毕竟传男不传女,只要后龟山天皇的儿子小仓宫恒敦(南北两统跌立,理论上的下一任天皇)也处于控制中,那么自然其他都不足为虑。
至于后龟山天皇,足利义满则根本不把他视为对手。
南北朝和平统一,是在足利义满手中完成的,但这是历史的大势所趋,也是日本民心所向,而非是什么南北朝力量均衡,被幕府通过强横的武力捏合在一起同床异梦。
事实上,后龟山天皇在位时期,南朝势力仅仅局限于河内、大和的山地之间,支持南朝的也只剩下少数僧侣与武士,与前代长庆天皇时期相比,南朝的基本盘急剧弱化,仿佛风中之烛,灭亡只在旦夕之间。
南朝由于势力的衰退,夺取京都、对抗室町幕府支持的北朝已经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主张与北朝和平合体的合议派势力逐渐主宰了南朝庙堂的主流,南北朝的合体已经成了历史的必然说白了,实质是南朝权贵向室町幕府的武家政权屈服,被武家把持的北朝所吸收。
而在大明洪武三十年/日本应永四年(1397年)的年末,后龟山辞退了自己的尊号和兵仗,出家法号金刚心,过上了隐居的生活,身边只有阿野实为、公为父子以及六条时熙等亲近的公卿侍奉,吉田兼熙、兼敦父子在身边进神道。
《明德和约》一签,南朝已经不可能在后龟山天皇身上复苏了,只要足利义满捏着小仓宫恒敦,一切都不足为虑。
事实上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也是如此,如果没有大明的干预,那么再过7年,大明永乐八年/日本应永17年(1410年),由于足利义持主政的室町幕府违反了《明德和约》中两统迭立(由南朝系大觉寺统和北朝系持明院统交替继承皇位)的条件,准备立北朝后小松天皇的儿子躬仁亲王为太子,而非南朝后龟山天皇的儿子小仓宫恒敦,后龟山天皇就突然出奔嵯峨,秘密临幸吉野山区,召集旧南朝势力建立了后南朝,然而很快就被扑灭。
由此可见,在日本政局稳定的情况下,躬仁亲王是肯定站在室町幕府这边的,而剩下有继承权的变人,按照继承权强弱排列,就是南朝系的小仓宫恒敦、北朝系的一休宗纯、南朝系的雪舞樱(泰子内亲王)。
雪舞樱的继承权排序基本上是倒数第一的水平,而且日本的很多规矩跟中国不一样,日本对待下野的政治人物很少采取物理消灭的手段,基本以驱逐、出家、圈禁为主,雪舞樱一旦出家,就相当于自动放弃了继承天皇皇位的这项权利。
对于一个放弃继承权的女子,足利义满表达了足够的善意。
“阁下。”
一个少女从桃林深处跑来,她身上穿着和服,脚上踩着木屐,一头乌黑长发披散,五官精致漂亮。
看见这个女孩儿,足利义满眼睛里露出慈祥之色。
“辛苦你的准备了。”
“没有呢。”
雪舞樱笑容甜美可人,她扶住了足利义满的胳膊。
等到在山顶的亭子里落座后,足利义满才说明自己的目的——
“今日我要与明国的大将军李景隆阁下会谈。”
“喔需要我做什么吗?”雪舞樱本想问谈什么,但旋即止住了口。
足利义满笑了笑,微微侧着头看着远处已经停在鹿苑院门口的车架,说道。
“不需要,你在旁边听着就好。”
雪舞樱默默地准备好了糕点、小食、茶汤等物,跪坐在了一角。
她的目光望向了在山顶亭子外架起的一口大锅,猜测着这格格不入之物的用途。
这处风景秀美的地方,最初是西园寺家的,后来他们将这座京都北山的“北山第”献给足利义满,足利义满在这里以舍利殿为中心建立山庄,称为“北山殿”,后来又以北山殿为主体,改造成了鹿苑院。
这里的建筑和器物融合了公家、武家、禅家的文化,但无论是哪种文化,雪舞樱都可以确信,绝对没有“大锅”这个东西。
事实上,日本的饮食一直在向小量方向发展,在眼下室町幕府的时代,一盘食物就已经没多少了,哪怕是虾夷(北海道)上茹毛饮血的野人,也不会用这种大锅来做菜。
足利义满当然知道这口大锅是用来做什么,他的眼眸中,则露出了一丝期盼的神色。
足利义满是日本实际上的统治者,他迄今为止,做到了很多事情,包括南北朝的统一、幕府的彻底崛起、削平国内诸多反对藩国。
称他一声雄才大略,绝对不过分。
但唯有一件事情,令足利义满魂牵梦萦了三十年,尚未做到。
那就是与大明的勘合贸易。
足利义满从继承室町幕府的征夷大将军职位开始,就一直非常渴望同明朝进行贸易,自洪武七年开始,就曾数次向明朝派遣使节。
大明洪武七年到洪武十三年,足利义满以“日本征夷将军源义满”的名义向明朝朝贡,要求与明朝贸易,然而老朱拒绝了室町幕府的要求理由也很简单,老朱一直跟南朝的怀良亲王打交道,认为南朝大觉系的“日本国王怀良”才是日本正统君主,而北朝持明系则是乱臣,足利义满是北朝持明系的将军,更不应与之通交。
因此在老朱在位期间,明朝始终拒绝同室町幕府进行贸易。
足利义满就这样盼啊盼,终于把老朱盼死了,轮到了建文帝朱允炆上位。
在得知大明换了皇帝后,建文元年足利义满马上以“日本国准三后源道义”为名,遣博多的商人肥富、僧人祖阿赴明朝,这次由于南朝势力衰落,建文帝也不像老朱那么执拗,干脆利索地封义满为“日本国王”算是给了点甜头,并要求足利义满取缔倭寇,取缔了再来谈勘合贸易。
然而足利义满还没高兴几天,朱棣起兵靖难了,大明要全力平叛,没工夫跟他搞勘合贸易了。
就这样,足利义满又盼了四年,建文帝削藩成功的消息没盼来,倒是得到了朱棣称帝,年号“永乐”的消息。
于是足利义满再次上书,询问可否大规模派遣使团前往祝贺,但因为日本不是朝贡贸易国,需要先确认宗藩关系才能朝贡,所以李景隆带着大明的使团来了。
对于这个“超规格”的大明使团,足利义满给予了超高的期望。
而李景隆同样没有让他失望,经过持续数月的磋商,在今天,大明已经给出了勘合贸易的最后条件,只要谈判顺利,李景隆就可以带着日本方面的文书归国了。
李景隆与礼部选出来的几个官员拾阶而上,顺着山路小径慢慢地走到了亭子外面。
他们刚刚上来,足利义满便笑意盈盈地亲自迎了上去:“欢迎大将军阁下!”
足利义满抬起右手示意众人免礼,随后说道:“请吧。”
“鹿苑院主人请。”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迈步向着亭台之内走去。
在李景隆身后,几个礼部官员亦是紧紧跟随,不敢离开半步。
李景隆一边走着,一边左右张望着周围的环境,他看了看亭子里面摆着的矮桌,以及摆在桌上盛着茶汤的白瓷茶碗,轻叹了一口气。
日本人的茶汤可是盐糖醋都放的啊,为了显示诚意,足利义满还高价买了一小坛山西老陈醋,每次都劝他喝,但这么浓烈的味道,实在是让李景隆无法忍受啊。
“大将军阁下,一想到您即将归国,我实在是有些不舍。”
足利义满端起茶碗微笑地说道,完全没有了刚才爬山时的老态龙钟,脸色红润,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
李景隆微笑着点了点头,意有所指地说道:“鹿苑院主人不必如此,我还会再来的。”
但此时,足利义满却忽然放下茶碗,雪舞樱上前拿起旁边的酒壶倒了两杯酒。
足利义满介绍道:
“这是我们大觉寺统的泰子,现在名字叫做雪舞樱,即将跟随大将军阁下回国,前往古剑妙快法师的好友,大明的道衍大师那里修行。”
说着,足利义满亲自把酒杯给李景隆递了过来。
“多谢。”
李景隆伸出双手,接住足利义满递过来的酒杯。
李景隆端起来抿了一口,顿觉一股灼热感油然而生,随后产生了些许甘甜,不禁连连点头称赞。
“这是从朝鲜购买的苁蓉酒。”足利义满介绍说道,“它的酒浆采用特殊的技术酿制而成,不仅美味异常,而且还有滋阴养肾的作用,对于男性,尤其是老年和体虚的男性有着良好的功效.”
“原来如此。”李景隆听完之后,立刻又饮了一口。
“这是我平常用来保养喝的,大将军阁下喜欢喝的话,我再叫人送几瓶过来?”足利义满热情地问道。
“不必了。”李景隆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胜酒力。”
这种药材虽然李景隆没听说过,但想来既然朝鲜有,那么大明也是一定有的。
足利义满举起了杯中酒,与李景隆干了一杯。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足利义满突然说道:“大将军阁下,您知道的,我的年纪已经不小了,用华夏的话说就是半截脖子入土了,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在有生之年完成日本与大明的勘合贸易。”
李景隆心头微微一跳,面带笑容地应道:“这也是我今天的目的。”
姜星火亲笔写就,由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发布的《关于调整大明周边藩属国朝贡贸易契约的相关要求》,已经送到了李景隆这里,同样的副本,也送到了朝鲜国王的手上。
不久前姜星火给陈天平看的,则是威力加强版。
“我知道大将军阁下的性子,我也不是个啰嗦的人,咱们快言快语,省的耽误了双方时间。”
“爽快。”
两人相互吹捧了几句,按理说接下来该开门见山地谈起了生意。
“对了。”
然而,足利义满却忽然抬了抬手说道:“还有礼物没给大将军阁下。”
“什么礼物?”
李景隆微微一怔,莫不是一箱苁蓉酒?
“马上大将军阁下就知道了。”
说着,便对着身边的武士吩咐道:“送上来吧。”
很快,就有一个打着赤膊,被人倒吊四肢绑在一条扁担上,像是过年宰猪一样的姿势抬了过来。
李景隆见状,顿时愣住了,这是什么情况?
只见领头的武士,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说道:“海贼(倭寇)首领已带到,还请阁下训示。”
足利义满笑眯眯地解释道:“对马、壹岐一带的海贼骚扰明国沿岸,我派沿海的守护大名抓捕到了其中的首领,一共二十余人,先给您炸一个?”
李景隆依稀想起了今川了俊对他说过的话 “不用了!”
“别客气,先来一个。”
惨叫声传来,足利义满却丝毫没有心软,反而兴奋不已。
李景隆看着眼前这令人不适的一幕,眉头皱的更紧了。
不多时,那名挑断了手筋脚筋和腰椎的倭寇首领,就被活活烧死。
足利义满端起酒杯,看着那倭寇首领被滚油和升腾的火焰吞噬,发出阵阵愉悦的哈哈大笑。
“真是美妙呢,你不觉得吗?大将军阁下!”
李景隆端详着对面的日本人,心里却是暗暗琢磨了起来。
这个足利义满,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变态。
“大将军阁下对这份礼物觉得满意吗?如果不满意,下面还有二十来个。”
李景隆放下了酒杯,摇了摇头:“说实话,大明需要的不是这个。”
“哦?”
足利义满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费解。
大明,最需要的不就是脸面吗?
李景隆郑重地说道:“大明已经从朝鲜国王李芳远的手中拿回了济州岛,这件事想必您是清楚的。”
济州岛!
足利义满并没想到,李景隆竟然会提这茬,他本以为,李景隆直到回国,都不会说这件事。
他也准备,权当无事发生过。
否则一旦这个话题的盖子被揭开,在足利义满看来,就不太好收尾了。
原因也很简单,济州岛像是一处匕首一样,刺在朝鲜和日本之间,地理位置太过敏感。
虽然从法理上来讲,大明要回济州岛,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且足利义满也很清楚,济州岛是朝鲜最重要的养马地之一,大明不管是供给自身还是限制朝鲜,对此都是志在必得,这桩官司从大明的洪武年间扯到了现在,朝鲜方面一直推诿,如今推诿不下去了,割还给大明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日本没有任何理由和能力、动机,来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但是不管怎样,对于日本来说,济州岛在大明手里都是一个威胁。
这是不利于双方关于勘合贸易的谈判的,足利义满实在费解,为什么李景隆会在这个时候提到这件事。
“我们大明国师,也就是我时常提到的姜星火,他目前在主持大明的变法相关事务。”
李景隆缓缓开口道:“国师有意调整朝贡贸易体系,来帮助我完成大明与日本的勘合贸易磋商,但是.”
足利义满心头有些惊喜,他没想到,李景隆在大明的朝堂中竟然得到了这位变法派旗手的支持,之前大明朝堂的文官们,普遍对于跟日本的勘合贸易是极不重视的,而变法派上台,不出意外的话,情况显然会得到一些改变。
足利义满或许不懂大明,但是他懂庙堂。
敌人支持的,我反对;敌人反对的,我支持。
这个道理,放到任何时空的庙堂斗争中都是基本适用的。
“那么姜国师打算如何调整呢?”
“咳咳。”
李景隆清了清嗓子,拿捏了一番姿态,随后说道:“朝中阻力嘛,很大。”
“你应该清楚,保守的文官们,对于开放超过朝贡贸易限度的勘合贸易,是强烈抵制的。而且说实话,日本留给他们的印象并不好,毕竟倭寇经常袭扰我们大明的沿海。”
“这”
足利义满有苦难言。
他很清楚,李景隆并没有说什么夸大其词的内容,相反,这些阻止日本与大明的勘合贸易的情况,都是属实的,而且存在了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好几十年了。
但问题在于,足利义满根本无法禁绝倭寇,因为日本目前的三岛上,足利义满实际控制的区域是本州岛的中西部,四国岛和九州岛,其实压根就是天高黄帝远的地方藩国大名所统治的,他们对于足利义满,一直是听调不听宣的服从状态。
这十余个藩国在绝大多数事情上,都会听从足利义满的招呼,但如果真的触及到了他们的根本利益,他们是不会听得。
这也是为什么足利义满拆了大内家,把今川了俊这个“九州王”废掉,但四国岛、九州岛还是诸侯林立的原因。
而海上贸易与相伴而生的倭寇团伙,正是这些地方藩国的核心利益。
足利义满为什么一直心心念念勘合贸易?
就是因为勘合贸易对于他来说,是一件绝对血赚的事情。
别的不说,立竿见影的成效就有两点。
第一,解决幕府拮据的财政情况。
第二,彻底堵死四国岛、九州岛诸藩国的走私财路,削弱其实力。
如此一来,幕府强大而诸藩削弱,不出几代人的时间,幕府就将彻底完成对整个日本的统治。
但问题就在于,日本给大明的印象太差了,所以大明始终不同意开放勘合贸易,而这一点,足利义满又无法彻底禁绝。
“幕府的水师,并不够强大。”
足利义满斟酌着词句:“而且海盗们的流窜范围极广,很难彻底灭绝.当然,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南北朝产生了大量破产的流浪武士,而且地方上的藩国,对于这个问题也很敏感,海盗和走私给他们带来了大量的财富。”
“国师当然考虑到了幕府方面的问题。”
李景隆笑了笑,用一副“我们可都是为了你着想”的口气说道:“大明的水师,倒是可以帮助幕府剿灭海盗。”
听闻此言,足利义满虽然没有翻脸,但是也立刻警觉了起来。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大明虽然好面子,但他不相信大明是什么大善人,大明已经从朝鲜手里索回了济州岛,如今又要来日本沿海剿灭倭寇,到底是想干什么?
假道伐虢的故事,他是听古剑妙快讲述过的。
“此举恐怕不妥吧。”足利义满的笑容有点僵硬。
李景隆看到他的样子,那还不知道他的顾虑,于是大笑着摆了摆手:“不不不,我知道你的想法是什么,但是我要告诉你,你想岔了,大明绝无恶意。”
看足利义满将信将疑的样子,李景隆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份堪舆图。
这是朝鲜方面绘制的,关于济州岛周边海域的堪舆图,作为档案材料,在把整个岛屿交还给大明的时候一起交割了过来,并被大明的官员送到了李景隆的手上。
“国师的意思是,朝贡贸易不能满足日本方面的需要,而勘合贸易在大明国内的阻力又太大,所以何不妨在朝贡贸易与勘合贸易之间,进行一点小小的创新呢?”
足利义满凝神盯着地图,显然不明白李景隆所谓的“小小创新”指的是什么。
“刚才你也提到了,对马岛、壹岐岛,这两个岛屿是海盗的巢穴所在,而这些海盗背后,都有地方藩国势力的身影,日本幕府是不方便出兵的,所以大明可以帮助幕府出兵扫清这两个岛屿先别急,大明当然不是要占领这两个‘无足轻重’的小岛,扫清海盗后,依旧会交还给日本,而且是交还给幕府直接控制,但是。”
李景隆顿了顿,继续说道:“值得注意的是,对马岛、壹岐岛,在这个小小创新里,将成为大明与日本的非武装自由贸易区,为了保障自由贸易,两国都是不能驻兵的。”
“非武装自由贸易区?”
足利义满咀嚼着这个新鲜的词语。
“是的,大明和日本,每年协商一份贸易商品清单,以及根据价格波动所调整的相关关税,大明的商品从本土运抵济州岛后,前往对马岛、壹岐岛进行贸易,而日本本土的商品也是如此。”
足利义满本想说,那样不就成了济州岛有大明的驻军,而对马岛、壹岐岛没有日本的驻军?若是大明发兵日本又该如何?
但他转念一想,就明白其实不是这个道理,因为如果按这么说,那么日本本土就在两岛身后呢,一旦大明表现出了囤积兵力打算通过济州岛跨过海峡的念头,日本想要发兵先发制人岂不是更快?
说到底,这只是为了构建一个介于朝贡贸易和勘合贸易之间的自由贸易区而已。
“这位姜国师的意思,是用济州岛,来规避日本商队前往大明本土进行勘合贸易所造成的阻力?”足利义满心领神会。
李景隆点了点头:“是的,大明目前还执行着海禁政策,而且从来都不支持勘合贸易这种贸易形式,只有朝贡贸易才符合文官们的理念,而你需要的显然不是朝贡贸易,所以必须在海外的大明土地上进行中转,然后再自由贸易才能规避掉朝堂上的大部分争议。”
事实上,姜星火当然不是好心地满足日本方面的勘合贸易要求,主动给他们找替代方案,而是在为跨海征日做铺垫。
在当前,大明对外面临的主要矛盾是征服有先后顺序,而国内棉纺织品却急需更多的商品倾销市场。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在周边的日本、朝鲜、安南等国推行自由贸易,同时挨个进行武力征服。
第一个挨打的肯定是安南,马上就要挨打,这点毫无疑问。
而接下来到底是让备倭军从山东出发,渡海由济州岛中转进行征日,还是说先易后难,先顺手灭了女真,再把战斗力更弱的李氏朝鲜平推掉,最后再以朝鲜为大跳板跨海征日,这还是有待考量的。
但无论如何,与日本的自由贸易,是要抓紧展开的,这既符合日本的迫切意愿,也符合大明的利益。
李景隆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递给了足利义满。
——《明日自由贸易契约(草稿)》。
“一,大明将日本视为特殊朝贡国,应效仿朝鲜旧例,于日本京都设置天使馆,对马、壹岐、平户、长崎设置领事馆,并后续视情况于日本其余各地设置领事馆。”
“二,大明视室町幕府为唯一官方交涉对象,同时室町幕府需保证大明天使、领事及馆内相关官吏不受日本律令、习俗约束,如有争议事件,一律交由大明朝廷按《大明律》处理,日本方面无权干涉。”
“三,凡日民状告明人者,日方必先行查察谁是谁非再勉力劝息,使不成讼,免致小事酿成大案。倘遇有交涉词讼,日方不能劝息,又不能将就,即移请大明领事查明其事,既得实情,即为秉公定断,免滋讼端。至于明人如何科罪,由大明方面按《大明律》议定章程照办,并押解回国受审、受刑。”
“四,非武装自由贸易区限定为对马、壹岐两岛及周边五十里海域,武装自由贸易区限定为平户、长崎两港及周边五十里入港海域,凡议准通商之对马、壹岐、平户、长崎等四处,每遇明商货船到口,准令引水员即行带进。明商贸易输税全完,欲行回济州岛,亦准引水员随时带出,以免滞延港口,至于雇募引水员工价若干,应按各口水程远近、险要,分别多寡,即由大明相关领事秉公议定酌给。”
“五,所有通商四口,每口内准大明官船(战船)应急停泊修理或补充淡水、果蔬、粮油等物一艘,俾管事官及属员严行约束水手人等,免致滋事。惟官船非货船可比,即不载货又非为贸易而来,其钞税等费均应豁免。至应急停泊之官船进口、出口,大明领事会先期通报日本方面。”
足利义满匆匆看完了前五条,并没有什么意见。
第三条和第四条在他看来,大明是天朝上国,而且要面子,那么大明的官吏、商人犯事了日本不能处置,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否则大明的人被你砍了,大明的面子往哪搁?
而且大明也不是没给他面子,将幕府视为唯一交涉对象,直接跨过了日本天皇,实际上就已经承认他对日本的统治权了。
双方面子互换,足利义满不觉得自己丢人或者亏了什么。
至于第一条,明显是为了长期自由贸易的设立的,第四条和第五条,更不是什么大事,大明的商船需要有人引水入港,或者官船如果损坏了或者需要补充补给,让日本四个港口每个港口允许停一艘能怎么的?是弓箭能射出港口还是一艘船上能下来一万人?
足利义满反而觉得姜星火拟定的契约太细。
不过这也说明了对方的诚意和重视,足利义满还是很高兴的,他接着往下看了下去,他的目光掠过一堆杂七杂八的条款,来到了最重要的部分。
——商税。
其他都是浮云,足利义满只关心搞钱。
只要有了钱,幕府就不用向商人低头借钱筹措军费,幕府就可以想干嘛就干嘛,钱就是腰杆子。
嗯,是的,日本跟大明不太一样,在老朱家眼里商人就是韭菜,但在日本不是这样,商人的地位和能量还是相当惊人的。
“十八,日本需将大明视为唯一最惠贸易国,在武装贸易区与非武装贸易区等任何贸易条件下,总体关税不得超过5,至于不同商品,则根据价格波动于每年固定时间磋商税率,波动范围不得超过3(总体5封顶)。”
“十九,凡明商运货进口者,即于卸货之日;贩货出口者,即于下货之日。需先期通报大明领事馆相关官吏,由大明领事馆转报日本海关,以便共同查验,彼此无亏。”
“二十,如遇超过本年度贸易商品清单的特殊商品,则由大明领事馆与日本方面临时磋商税率,临时税率不得超过4,倘日本海关验货人员与大明领事馆不能磋商评定其价,即各邀明、日两国客商五到七人前来验货,其客商内有愿出某价买此货者即以所出最高之价定为此货之价,免致收税有亏。”
“二十一,双方进出口商品,可拟定《明日商品保险相关条例》,商品于非武装自由贸易区及武装自由贸易区内损害,符合《条例》者,商队可获全额赔偿,如大明商船进口,保商认保,所有出、入口货税均可由保商代纳。”
“二十二,如商品未缴纳保险,凡现经议定,明商卸货后自寻商贾交易,无论与何人交易,听从其便。惟明国商人设遇有诓骗货物脱逃及拖欠货价不能归还者,一经控告到官,日本方面官员自必即为查追,严惩不贷。”
3条关税相关契约,2条保险相关契约,基本做到了相对公平,在自由贸易上没有任何偏袒大明的地方,但在某些细节上有一些保护大明商人的条款。
足利义满认为这并不重要。
嗯,他不知道的是,公平的自由贸易,有时候其实挺不公平的。
同样是一匹棉布,日本手工业制造出来的要卖1.72钱/匹才能回本。
而大明经过了水力大纺车和工场集中劳动后,成本价是1钱,算上顶天了5的关税,也就是1.05钱,倾销进来能直接把日本的棉纺织业干破产。
而“保险业”,事实上则是姜星火给大明商人们准备的第一块西瓜。
大明的商人,既没有能力在国内搞大规模轻工业,赚了钱又一定他娘的跑去买地,所以干脆先带着钱来海外干保险业,这样钱流出去,既能缓解大明国内的宝钞贬值压力,帮助货币改制的完成,又能在外面孵化出第一批成熟的海商。
至于大明的商人会不会带着钱跑到国外?
你跑吧,看看是你跑得快,还是大明的舰队征服的快。
就算真跑了,等打下日本的金山银山,坐着一年八百万两白银,还需要你这点财富?
姜星火之所以开了个“保险业”的口子,无非就是为了培育成熟的商业体系罢了,真不缺商人这点钱。
“不知道大明的条件,你考虑清楚了吗?”
李景隆喝了一口杯中的酒,放下了杯盏,抬起头,直勾勾盯着足利义满。
足利义满也把手中死死捏住的纸放了下来,一个指印,赫然出现在了上面。
“大明给的条件很公平,有些细节或许还需要商讨,但是主体是没问题的。”
足利义满沉稳的说道:“只是,在谈妥具体契约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大将军阁下。”
“哦?不妨直说。”
“变法一向是很困难的,我所顾虑的是,这个契约若是我们商讨好了,签订了,又能持续多久呢?如果明国内部的变法失败,会不会导致这一纸契约作废?”
听到足利义满提起此事,李景隆愣了片刻,随即哈哈大笑:“你多虑了。”
“姜星火是何等人杰?虽然在兵事上远不如我,但不论是谋略还是才学,那可都是比我还要强半筹的存在!变法是大势所趋,陛下极为支持,成功只是时间问题,你且放下心吧。”
足利义满闻言一滞,随后试探性地说道:“据我所知,明国内部的庙堂斗争,目前也很激烈,陛下似乎也没有多余精力,去关注明日贸易的事情吧?”
李景隆见糊弄不过去,微微颔首道:“你说的不错,大明庙堂内部确实矛盾重重,陛下这段时间也一直在考虑是否与日本进行国师提议的自由贸易,总体上来看,还是支持的,只是大明国内的内部形式太复杂,不容易控制,如果贸然与你们签署自由贸易契约,很可能导致变法派与守旧派之间针对这个问题爆发争斗,所以我一直在犹豫,不过呢”
李景隆意有所指地说道:“若是日本可以让大明的朝堂看到变法的成效,你需要注意这种成效,绝不仅仅指的是带来多少济州岛上的关税收入,还包括了对外礼仪上的成效,如果能做到,那么变法派做出了成绩,给大明赢得了面子,陛下当然也会更加爽快地同意签署《契约》。”
足利义满了然地点了点头,说道:“多谢大将军阁下提点,我明白了。”
“不过现在…为表诚意,我决定,愿意拿出一百艘大船的日本特产货物作为礼物,送给陛下作为朝贡品。”
李景隆闻言心花怒放,站起来对着足利义满拱了拱手。
“豪爽!”
足利义满要是给李景隆送礼物,李景隆是不敢收的,他贪财,但是财和命之间他选择命。
可这一百艘船的礼物,你甭管他装的啥,如果是给永乐帝作为朝贡品,那面子不就来了?
永乐帝高兴了看到了李景隆发挥的作用,李景隆岌岌可危的庙堂生命也就通过这次日本之行顺利挽救了,变法派也做成了一件大事。
别说不是大事,周边的国家里面,日本还是很重要的一国,能让日本心悦诚服地来朝贡,而不是仅仅派个使团想要谈勘合贸易,这就是一件在礼制上很有意义的大事。
这件事足以证明,变法以后,大明依然是认知内世界的中心,并且比以往在周边国家心目中的地位更加崇高。
“哈哈哈哈,大将军阁下过誉了,坐下来说。”
“好。”
李景隆坐回了座位,继续问道:“那么现在还有什么疑虑吗?”
“倒还是真有最后一个。”
足利义满开口道:“济州岛上,大明打算驻扎多少军队?”
这个问题,才是足利义满最关心的。
“陆师两个卫(约11200人),水师船只就不一定了,但是不会超过一百艘。”
听到这个规模,足利义满松了口气。
以前蒙古人跨海征日的时候,那可是数千艘战船。
当然了,这里李景隆偷换了一个概念,那就是一艘船的大小,我们大明可没说啊 “那主要问题就没有其他的疑虑了,至于细节,后面慢慢敲定即可。”
李景隆毫不避讳地说道:“不管对马、壹岐两岛的非武装自由贸易区能不能谈成,大明的水师,都要把所有倭寇一网打尽。”
李景隆说得理所当然,而且用的不再是“海盗”、“海贼”,而是“倭寇”,有些没有把日本放在眼中,这也让足利义满颇为不悦。
但足利义满并没有表现出来,依旧面带笑容地说道:“大将军阁下,这里面有很多四国岛和九州岛藩国的支持,就算我同意,恐怕他们也不会同意吧。”
“那就让他们去找天皇求情吧!”
李景隆听后心中冷哼,足利义满一方面害怕大明插手日本的事情,另一方面又打算坐山观虎斗,削弱地方藩国的势力,这副扭捏的姿态实在是令人觉得小气。
见李景隆有些生气,足利义满反倒软了下来。
“这件事不如等今川了俊随大将军阁下回到明国,然后谈妥了《契约》,明日双方再行共同出兵彻底剿灭海贼,到时候幕府定当全力以赴,为自由贸易创造一个良好的环境,如何?”
李景隆点了点头,举起了酒杯:“为了自由贸易!”
“为了自由贸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