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公府,帷扆四闭,明明是白日,但却半点光都透不进来,阴森极了。
一间偌大的房间里,地板洁净无尘,姜星火盘腿坐在上首,双目微阖,呼吸沉静。
穿着黑色袈裟的和尚和羽衣鹤氅的道士依次鱼贯而入,偏偏却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当最后一个人进来的时候,姜星火缓慢睁开眼睛,眸子深邃幽暗,如同夜幕下漆黑的潭水般令人看之生畏。
“开始吧。”
朱高煦挠了挠头,问道:“师父,咋弄?”
这一声彻底破坏了神秘的氛围。
事实上今日却非是在举行什么奇奇怪怪的仪式,而是在开会,关于如何准备论战的会议。
帷扆被拉开,光线照射了进来,尘埃在阳光中翻涌。
“今日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乃是因为如今时局艰难,我们既要统一思想,又要群策群力,商讨出一个完整的对策。”
姚广孝的话语倒不是客套,而是真的时局颇为艰难。
一住s://42zw.la
在勘破了“番使伤人案”后,永乐帝龙颜大怒,狠批了闹出大笑话的礼部,唯一在位的左侍郎王景被臭骂了一顿,让他专心主持即将到来的太祖忌日,而鸿胪寺少卿郇旃倒是没被下狱,而是被降半级扔到了国子监当司业辅助祭酒胡俨,卓敬因此顺利走马上任礼部尚书,算是给变法派暂时稳住了阵脚。
一两日的工夫,姜星火做完了接下来关于安南和南洋的几手布局,自然也是达到了目的,算是不虚此行。
但随后紧接而来的,变法派便开始了止不住的颓势。
原因也很简单,不是变法派变弱了,而是对手变强了。
——南孔这一代的儒宗孔希路,出山了。
在这个圣人不出的时代,南孔虽无衍圣公之名,但威望却远超北孔,乃是海内清誉之所在,孔希路除了洪武朝举行的三教大会出过一次山以外,其余时间专心在衢州书院教书育人、钻研学问。
如今孔希路的出山,使得本就占据士林舆论话语权的保守派,气势开始急剧地攀升了起来。
在孔希路的号召下,南方许多有名的大儒离开家乡,开始向南京进发,试图与刚刚崛起的变法派在舆论和理论上做最后的对抗。
这样一来,本就岌岌可危的局面顿时雪上加霜,更让人绝望。
在这样的情况下,身居中枢的姜星火等人也难免陷入到焦头烂额当中,好在老和尚及时赶了回来。
姚广孝秘密抓捕了一大批建文余孽,但由于暴昭行事隐秘,许多人都是单线联系,身份并未暴露,所以眼下到底还有多少暴昭串联的敌人,尚且不得而知。
总体来看,还是“敌在暗我在明”的形式,而且建文余孽与保守派混在一起,朝廷中绝大部分文官都是继承自“洪武建文”时代的官员,具体的身份确认工作很困难,并不能准确地分清楚,某些人到底是基于何种立场反对变法。
总不能说人家就是反对变法,就要给扣个“建文余孽”的帽子。
若是求个痛快,倒是可以想想全抓起来审问是个什么场景,但如此一来,怕是朝堂都要空了。
洪武三大案都没达成的成就,显然眼下是做不到的。
而且眼下虽然时局艰难,但终归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恰恰相反,姜星火不怕有人站出来反对变法,而是怕没人反对变法,都默默地憋着使坏。
“不能避战吗?”张宇初还是本能的心虚,洪武朝时面对孔希路一败涂地的挫折感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
袁珙拈了块海盗们进贡的糕点,入口清凉,顿时精神一振,又喝了口茶方才说道。
“避不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怎么避?退无可退,只能决战。”
初战即是决战。
何等惨烈,却又是何等无奈。
儒教统治了百姓的思想已有上千年之久,如今代表儒教的理学可以输无数次,但新学一次也输不起。
输一次,满盘皆输。
当然,这一次新学也不是没有帮手,最起码,佛道两教的领袖人物们,都跟姜星火站在了一条战线上。
“我觉得在思想、舆论层面,打这次论战,是极有必要的。”
卓敬也缓缓说道:“敌人已经打上了门,就算我们力量还不够强大,可还有给我们壮大的时间吗?敌人不会给的,这世界上也不可能有‘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方能开战的规矩。”
“同样,打赢这一仗的意义也很大。”
“只要能挫败儒教理学来势汹汹的进攻,那么变法与新学,在天下人心中,就不再是倏忽可灭的风中微烛,而将真正地成为一棵参天巨树!”
说罢这些,卓敬长舒了一口气。
现阶段最主要的事情,莫过于应付眼前这个棘手的难关。
他们需要一个强硬的态度来短暂地统一内部的思想,哪怕是暂时性的。
毕竟他们不仅仅是现在在战斗,而且是要将这场战斗持续地打下去,直至将整个儒教理学都彻底覆灭为止。
所谓的胜利,从来都不可能唾手可得。
但眼下团结一心打赢第一仗,才好继续凝聚士气、壮大队伍,如滚雪球般直至取得最终胜利。
张宇初皱眉沉吟片刻,说道:“那咱们该如何做?”
这个问题问得好啊 这也是姜星火一直以来都比较纠结的事情。
按照计划的话,新学应该先稳固根基,然后再慢慢图谋,把理学打落尘埃,取而代之。
可如今孔希路的突然出山,使得新学原本凭借祈雨在京城所积攒的微弱优势荡然无存,反而被迫迎接儒教的挑战。
这样一来,姜星火想要完成这个目标,就不得不提前发动论战,甚至还有很大概率会失败。
但如果失败了,又或者出现失误导致了不必要的意外,那么他们之前积攒下来的一点本钱,恐怕都会毁于一旦,到时候再谈什么变革、推翻旧制,就太迟了。
所以,究竟该怎么办呢?
姜星火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眸,脑海里不停地闪过无数念头。
儒教理学实在是太过于强大,它仿佛一个吸附在所有人脑海中的寄生藤一般,不断汲取抽空着每个人心灵里渴望变革的东西,同时又灌输着“三纲五常”的那一套理念来禁锢人性,使得不管是陆九渊的“心学”,还是永嘉、永康学派的“事功之学”,都不成气候。
“所以说,只要有办法击败儒教这一次来势汹汹的声势,那么咱们就有希望赢得胜利。”刚刚回京的宋礼缓缓说道。
姚广孝笑眯眯道:“那不如先拿那位在世孔圣人祭旗吧。”
众人皆是一怔。
姚广孝又补充了一句:“你们看这位在世的孔圣人多厉害,洪武朝时,光靠几篇《论语》便将天下挑战者杀的得人仰马翻,不赢他一局,岂非是读书人之憾?”
“话虽是这么说.但孔希路毕竟是南孔这一代的儒宗”卓敬也是摇了摇头。
放狠话当然容易,但严格地来说,姚广孝、张宇初这种佛道两教的领袖,都是孔希路的手下败将,若是论辩经,天下之人未有能出其右者,委实令人畏服。
看这些人三言两语议论半天也没个说法,朱高煦不禁烦躁了起来。
“看来只有师父才是他的对手了。”
“师父且说怎么做,我们去做便是,叽叽歪歪有个什么劲儿?”
听了朱高煦的话,大家倒也不恼,一是修心养气的功夫都到位,二是也都知道朱高煦的作用不可或缺。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一个合格的团体,既要有提笔杆子的,也要有拿刀把子的,光靠其中任一一方都成不了事,必须要紧密结合在一起。
一直没说话的姜星火心中念头抵定,却是忽然开口说道。
“这一次,不妨就用最激进的方式,来反击儒教理学的进攻。”
“哦?”
宋礼颇为诧异地看了一眼姜星火,问道:“意思是?”
姜星火平静道:“变法革新,历朝历代都有不断尝试的例子,但这个革新的过程往往伴随着血与火,但大多数变法最终都化为泡影,消散在历史的烟云里。”
“究其根本,便是思想层面的变革没有跟上,那么问题来了,怎么进行有计划有步骤的思想变革?这绝非大而化之的一句话可以概括。”
说到这里,姜星火顿了顿,抬眸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众人,最终落在姚广孝身上:“这一次,我们得做些不一样的事。”
卓敬捋了捋胡须,笑道:“愿闻其详。”
“诸位还请仔细想想,第一个问题,我们的敌人有哪些人?能被从社会身份上划分为哪几类?”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在大明,儒教这个大而化之的概念,最顶层自然是对圣人的祭祀与崇拜。
因此,孔孟等儒家圣人,乃至北宋五子的后人,都享有着崇高的社会地位与舆论话语权,这一批圣人之后,是儒教堪称万世不变的受益者.君不见,衍圣公靠着孔子已经富贵了多少代了?勋贵尚且只是与国同休,衍圣公简直是与儒教同休。
第一类敌人,圣人之后。
紧接着,就是在次顶层,是从受教育直到入仕都深受儒教理学影响的文官们,他们充斥着庙堂乃至天下各处官府。
理学被定为科举考试的考试标准,是由官府颁布律法、编撰典籍、引导民众,并控制着文教的流向。
反过来说,官僚机构也受儒教理学的操纵,各个衙署、学宫都被儒教理学渗透。
第二类敌人,文官。
在儒教的中层,则是文官的预备役,也就是士子,以及相应的书院、私塾。
很多书院,在地方上拥有超然地位,甚至连当地的官员在一些相关事情上都得听他们的。
这便是因为,书院的院长、先生,通常都是致仕的官员亦或是在科举路上无法再进一步的士子。
文官是士子的上一层,而文官同样也会在致仕后来到这一层,以儒者的身份教导士子,被儒教理学培养出来的他们,会继续培养下一代,如此一代又一代,循环不休。
第三类敌人,士子。
在儒教的底层,便是天下不可计数的百姓们,他们拼尽全力地劳作,只为让自家的孩子,也踏上这条路,努力往上爬,从而彻底改变命运。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第四类敌人,信众。
正是因为如此复杂、极为庞大且能上下流通的关系网络,儒教的理学才能维持近乎二百余年的繁荣昌盛,始终压得所有学派都抬不起头来。
儒教理学是以孔孟之学为核心的理论,但儒教理学却并非全是纯粹的孔孟之学,在这个过程中,除了被缝合出来用来自圆其说的部分,还涉及到了更加深远的哲学领域。
见众人已经思考完毕,姜星火开口道。
“圣人之后、文官、士子、信众。”
“诸位觉得,对付这四类敌人,我们该采取怎样的手段?”
“这”
听到姜星火问出的话语,房间内再度陷入沉默当中。
他们虽然基本都曾经深刻钻研过儒教理学,现在或曾经也都担任过朝廷的重要职位,但要是马上让他们拿出具体的方案来,却也没那么容易。
最终,还是宋礼先行打破沉寂:“我们可以从这四类敌人当中找出突破点,比如文官,若是能将变法的势头压过守旧的势头,那么很多文官对于理学的信仰其实并不坚定,只是将其当做通过科举走入仕途的敲门砖而已,一旦变法势大,恐怕也难免要为了自身利益而改换门庭,投向我们这边吧?”
宋礼的思路固然没错,但这却不是姜星火想要的。
“我说过,我们这一次要做跟以往历代变法都不一样的事.要全面出击。”
姜星火正襟危坐,说道:“第一个,便是削减圣人崇拜与圣人之后的特权。”
宋礼惊讶道:“那岂不是要跟天下人作对?”
“我等本就是逆流而动。”
卓敬捻须道:“可以这么干!不过在做之前,需得先查清楚情况,想明白对策。”
张宇初亦附和道:“正该如此。”
姜星火微微颔首,说道:“不错,这件事需得谨慎,不过眼下确实有一个契机。”
“说来也是机缘巧合。”
姚广孝抬首笑道,三角眼中精光熠熠:“诸位可还记得李至刚是倒在哪封奏疏上?”
“自然记得,黄信那封谏书,文风可谓犀利.君子为国不为身,故犯颜谏净死且不避;小人为身不为国,惟谗韬面艘,以苟富贵。明君乐谏净而国以兴,昏君乐才韬而国以亡。桀纣杀龙,逢比干,明效具在”
还没等卓敬复诵完毕,姚广孝轻轻地吐出了几个字。
“我派出去的人挖到纣王墓了。”
“啥?”朱高煦愣了愣。
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惊住了刹那。
姚广孝笑吟吟地看着众人,似乎早已预料到他们会如此表情。
张宇初张大嘴巴,几息后才缓过神来,他连忙问姚广孝:“没弄错吧?这种事儿可不能乱开玩笑!”
“隔了几千年,纣王墓是怎么发现的?”
姚广孝伸手捋了一把胡须,慢吞吞地说道:“因为要给姜圣挖坟。”
别误会,不是诅咒,是真的字面意义上的“挖坟”。
姜星火在出狱时,为了确定自己之前在不同历史线上的七次穿越,究竟是不是跟此方世界的大明处于同一条历史线上,或者说,自己改变的历史到底受不受到未来既定事实的影响,所以委托老和尚派人去挖自己在北宋时期留下的坟冢。
很遗憾,自己的坟头没挖到,反而把纣王他老人家的坟给刨出来了。
纣王在同周武王牧野大战失败后,登上鹿台自焚,商朝由此灭亡,周朝建立后周武王为显示他不绝人祀的仁君风范,允许纣王的后代葬其遗骨,纣王的儿子武庚遵照纣王“死后葬于淇河之中”的遗命,命人截断淇水,在河床上凿竖穴而葬,封口后河水照流,而后河流偏移,墓穴便与河床埋在了一起,也正是因为如此,埋藏在河流故道下的纣王墓始终没有被人发现。
纣王墓在姜星火前世,是20世纪才发掘的,发掘的时候,便已经被盗墓贼光顾过了,出土的物品并不完整。
而此次姚广孝发掘,却发现了不少好东西。
“当初我收到派出去的人回信之时,便感觉蹊跷,于是命人暗中查探,果真发现了古怪的事——里面有很多的龟甲,龟甲上面还记录了类似文字的符号,这些文字形态复杂,笔画粗壮,笔画数目繁多,形式上粗犷、自然,并不能辨认出具体的含义。”
“那时候我还不能确定,于是跟在江南的姜圣通信,方才确认,这就是传说中的上古文字!”
事实上,在姜星火的前世,甲骨文最初的研究历史可以追溯到明代,当时已经发现了一些甲骨文的文字,但是并无有名的研究者留下记录,直到清朝中晚期,随着甲骨文的大量发现,才逐渐形成了比较完整的研究体系。
这就意味着解释权在我啊!
非但如此,商朝墓葬,尤其是商纣王的墓葬,对于论战有着极为重要的特殊意义,众人都意识到了这件事的重大价值所在。
为什么商纣王的墓,对论战有特殊意义?
是因为变法也好,守旧也罢,争论的核心命题就是:王霸、义利、古今。
这里不得不提的就是,朱熹代表的理学与陈亮代表的事功之学,在数百年前的那场“王霸义利”之争,到底争论的是什么?
事实上朱熹与陈亮所争的“王霸”,归根结底是历史观的问题,只不过将历史观上升到了政治哲学的高度。
而三代之后,由于道心的失传,所以汉唐的帝王没有道心,只知道利益和人欲,他们所做的仁义之举,只是恰好与上古圣王的道心一致的偶然之举,因为没有道心,所以汉唐是“霸道政治”。
其中夏、商、周三代之治作为王道政治,对朱子来说是一种基于孔子的哲学设定、政治理想,或者说,道统。
朱陈的王霸义利之辩的焦点在于,朱熹与陈亮两人对三代之治历史评价的不同,以及从中体现的对“道统”的解释的不同。
而陈亮则认为需要“王霸并用,义利双行”,陈亮还说明即便是三代的帝王,也不完全是以王道治天下,中间也有霸道,王道需要霸道为自己开辟道路,便是所谓的“汤放桀于南巢而为商,武王伐纣取之而为周”。
两人在三代之治历史观,也就是“王霸”问题的争论上,基于此,又引出了更深层次的“义利”之辨。
也就是说,怎么区分“王道”与“霸道”?
朱熹区分王霸的标准,就在于讲仁义还是倡功利,仁义为王道,功利为霸道,他认为三代统治行仁义不计功利,而汉唐统治一切都基于利欲。
而陈亮认为仁义和功利是相辅相成的,利也是义,义要通过利来体现,陈亮指出即便是在三代之治的时期,同样也是追求功利的,便是所谓“禹无功,何以成六府?乾无利,何以具四德?”。
那么关于这个论战最核心的问题看到这里,聪明人一定会问了,朱熹凭啥这么确信,三代之治就是好的?他又不是姜星火这种穿越者,他也没亲眼看过夏商周三代是什么样。
答案是,孔子说的。
孔子在《礼记》中明确表达了因循和弘扬三代治国之道的志向,便是所谓“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逮也,而有志焉”、“周鉴于三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等等。
孟子更是言必称三代,朱熹以孔孟正统自居,其他孔孟没解释的东西他可以缝合、自己解释,但这种反复提及、说的清楚的东西,却是万万不能自己解释的,这是他的学术根基乃至立身之本所在,自然要坚持这一观点。
所以明白了吗?
三代之治—王霸之争—义利之辩。
归根结底,都在夏商周这“三代”上。
而姚广孝误打误撞,本来是给姜星火挖坟,没想到把商朝这个上继夏、下启周的中间朝代的最后一位帝王的坟给挖出来了,而且还伴随着大量甲骨文的出土。
而甲骨文的解释权,在姜星火的手里。
换言之,姜星火现在拿到了“王霸义利之辩”最关键的证物!
还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那种!
这是足以一击制胜的撒手锏!
最最最关键的是,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了,只有在座的这些已经被牢牢绑定在了变法派战车上的高层刚刚知晓。
这就意味着,姜星火完全可以出其不意,把这个决定性的撒手锏留在最重要的决战上面!
变法,本质上就是要用霸道的手段,来在较短的时间内改变国家的现状,强国富民!
强国富民,必须要扭转如今“义绝对大于利”的理学思维观念,至少要做到像陈亮主张的那种“王霸并用,义利双行”的状态,否则不图利益,如何开展贸易?还要建设老朱自给自足的大农村社会吗?
“也就是说,我们能用事实证明,即便是孔孟那样的圣人,关于三代之治的判断是错的?”
朱高煦终于后知后觉了起来,虽然他很努力地在学习提升,但基础太差,对于这些事情的反应速度,自然不能跟这些一辈子玩脑筋的人相比。
“是的。”
姜星火重重颔首,说道:“王霸义利可以此作为解法,而古今之辩,更是平添了一份胜算,如果能把商代那些骇人听闻的贵族习俗揭示出来,而非把黑锅都扣到纣王一个人头上,那么想来到底是‘古’好还是‘今’好,自然有了对比。”
张宇初的眼眸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不由得张宇初不兴奋,正所谓“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伱的对手”,作为有道门硕儒之称的龙虎山天师,他太清楚儒教到底厉害在哪里了。
若是真能做成,孔孟圣人的威权必将受损,由此,或许真的能够办到姜星火所说的“削减圣人崇拜与圣人之后的特权”。
“再结合把荀子抬入儒家五圣,一加一减,形势易也。”
“真妙计也!”
宋礼忍不住赞叹道。
众人之前略显悲观的情绪开始被点燃。
之前儒教理学带给他们的压迫感,实在是太过强烈了。
正是因为他们了解理学,知晓儒教对这个世界方方面面的掌控,他们才会觉得悲观。
而如今姜星火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一个有着绝对实证的突破口,眼前便顿时豁然开朗了起来。
“等等,还有一个问题。”
袁珙蹙眉道:“那就是甲骨文翻译出的结果,或者说解释出不利于儒教传统观念里‘三代之治’的结果,别人要是不认,该怎么办?”
“自然是有办法的。”
姜星火笑吟吟道:“别忘了,如今站在明处,站在台上的是我们,站在这里会被暗处所中伤,但同样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发号施令。”
“天下龙骨(中药药材名,即古代动物化石)这么多,总有刻着甲骨文的龟甲,倾天下之力,四海之财,难道还找不到佐证吗?”
事实上在姜星火的前世大量刻有甲骨文的龟甲,都是从药材店或是收藏品里翻出来的,眼下时间线更早,没有被煮烂或损坏的龟甲肯定更多,这一点是不用担心的。
“那么我们又该如何对付文官呢?”
关于如何对付第二种敌人,姜星火其实在江南治水的时候,便有所感悟。
“需要建立一所新的学校,大明行政学。”
“大明行政学校?是做什么的?”宋礼对此颇为感兴趣,眼见着卓敬变成了卓尚书,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他不眼红那是假的,于是热切地问道。
姜星火说道:“自然是教文官如何当官、行政的,既有每次任职不同官位前的培训,也有定期的专题轮训,譬如学习荀子圣王学说、学习考成法实操条例,以及后续推出的各种变法措施。”
闻言,众人陷入了短暂的思索。
其实仔细想想,以理学为考试标准的科举,是大明选择人才为官的重要手段。
但是,理学确实不教怎么当官啊!
所有文官,都是在长期的为官生涯中,琢磨出了当官的秘诀,但是也仅仅是“当官”,是为了仕途,而非为了行政。
“行政也是一门学问吗?要怎么教呢?”
“万事皆学问,行政也是如此。”
姜星火笑道:“一个儒生,从入私塾开蒙,念诗三百,到学四书五经,考童生、秀才,乃至举人、进士,他学的都是怎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真给他一个县,你觉得他能治理的好嘛?不可能的,这便是因为,理学教的不是行政,行政要有专门的学问来教,名为《行政管理学》。”
从姜星火的话语里,其实在座的众人,还品出了更深一层的涵义。
这个大明行政学校,是用来筛选并掌握文官的。
即便学校内培训学习的结果,与文官的考成法评价、晋升结果等事项不沾边,也没关系。
因为这个学校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形成自己的圈子,而这个圈子最大的受益者,便是在学校里站在最高层的姜星火。
这一点只要稍微想想就能明白,不需要引申开来讲。
由此,在文官体系内,变法派将获得一个源源不断的转化基地,此消彼长之下,或许数年,或许十数年,双方力量的对比将彻底失去平衡。
“国师深谋远虑,在下佩服!”
宋礼想通了这一点后,心悦诚服地拱手道。
卓敬却是捻须急促地问道:“可是对于第三类敌人,也就是士子,又该如何呢?之前国师说过要整顿国子监的学风,到底是怎样一个整顿的办法?”
姜星火开口道:“我认为,整顿国子监的学风,是整顿士林学风的一个开始,也是典型代表,主要从两方面下手,得双管齐下。”
“一方面是通过国子监里的科学厅,拓展监生的学习范围,学习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人的视野拓展了,自然就不会拘泥于过去的空谈,而是对通过亲自动手的实验来探求世界的真理更感兴趣。”
“另一方面则是恢复洪武旧制。也不是所有严格的制度都恢复,而是恢复其中较好的一些。要知道,政治革新的另一方面,就是学校和考试制度的改革,目前仓促改动科举制度极容易引起巨大反弹,这个暂时不能轻易变只加入荀子内容即可.但作为上游的庙堂、学校,一旦彻底改变,其实最终考试制度的彻底变化,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姚广孝点了点头:“学校培养人才,人才通过科举考试进入朝廷,所以学校学风的好坏,直接影响官场风气,这条路是正路,变革学校与考试制度,本质上就是变革政治。”
“我这里有一封奏疏,大本且念念。”
姜星火掏出了一封奏疏,递给了宋礼朗读。
这便是他那天与卓敬、解缙提出了整顿国子监学风后,认真思虑,对症下药,总结的具体措施。
包括了对国子监等各级学校的办学目的、办学方向、学规管理、教材范围、督学检查、教官职责、学生名额、入学条件、裁减生员标准、学生待遇、学校考试标准等各个方面的问题,可以说憋了这么久憋出来的东西,是真的能直接拿出来用的一套守则,或者说标准。
宋礼轻声念道:“办学目的,要求以实践为准,在学生员务将平日所习经书义理,着实讲求,躬行实践,以需来日之用。因此决不可别标门户、聚党空谈,亦或者群聚徒党,及号招他方游食无行之徒,空谈废业,败坏学风。”
“学规管理,以太祖高皇帝所规之法为基准,在学生员不许议政干政,不许结众滋事。”
“入学条件,在资格上要严格把关,不许诈冒籍,儒学生员升贡太学,更要务求名实,反复考核。”
“裁减生员标准,通过考核促进国子监教学质量和学生学习成绩的提高,如果在学生员考试多次不合格,则根据具体情况,予以发配充吏或革黜为民,取消学籍。”
“考试标准,不论是何种考试,都须严加管理,如有考场作弊者,概‘问罪革黜’,绳愆厅(国子监内的执刑机构)视情况施以太祖高皇帝所规定的刑罚,杖刑、充军,乃至死刑。”
“除此之外国子监后勤相关,需公示收支明细,诸如校舍损坏,要量工修理,以及相关后勤人员和后勤物资,诸如其斋夫、膳夫、学粮、学田等项,朝廷相关衙门俱要以时拨给,不许迟误克减。”
毫无疑问,要是真的这么搞的话,刚从建文时代快乐没几年的国子监生员,乃至天下所有学校的学生,都要重新遭重了。
不过姜星火的准备,显然让他们开始安心了下来。
有一个把所有事情都想好对策的领袖人物,确实可以省掉很多麻烦和顾虑,尤其在他提出了具体的解决方案之后,众人更是感觉到了轻松。
“最后一类敌人,信众,又该如何对付呢?”
张宇初皱眉道:“要掀起风潮让民众抵制儒教吗?”
姜星火摆了摆手:“不,我们要利用民智。”
众人纷纷侧耳倾听。
姜星火继续说道:“我们要创办《明报》,具体章程我已经给陛下提了,解缙这位大笔杆子来做总编,以后《明报》将是我们宣传科学、变法的主阵地。”
“至于落到具体的宣传口径上,那就是孔圣人是一个仁慈宽厚的哲人,他也有一些受到历史局限性的认知不足,但这是很小的一方面,孔圣人,或者说传统儒学包括荀子在内的几位圣人,他们的心是好的,只是后来的人把经给念歪了,却没有将他们的思想用在正途上所谓‘理学’,只不过是宋儒自己缝合出来的东西罢了,真正的儒生之学究竟是怎么样的?或者说,孔孟之道的本来模样又是什么?这都是我们可以去钻研、探讨、宣传的地方。”
“而且具体的宣传方式,也决不能重复《邸报》的那套,要用民众喜闻乐见的种种形式,现在白话文已经很成熟了,有很多话本作家写的都很好,《三国演义》、《水浒传》,你们可能没听过,但都是我们可以选择刊登连载来推广的我们可以自己写,来通过潜移默化的方式否定理学嘛,同时推广白话文,推广通俗文学,也是一种变革,不要小瞧民众在推进历史进程中所能迸发出的力量。”
姜星火轻声说道:“理学的核心,是儒家传承,是圣贤的理念,因此这些是它的根本,绝不能丢掉,否则,理学就会失去立足之本。”
从先秦时期,到西汉独尊儒术,再到中间经历种种风风雨雨,儒学,或者说儒教,就像是一艘忒修斯之船,在不断的更换理念中,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北宋五子,曾经接力一般,对儒学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革新、改变、加固,可这依然改变不了这种情况。
事实上,所谓“孔孟之道”,便是儒教理学的基础。
它是从孔子、孟子一脉传承下来,并延续下去的理念,但迫于历代政治环境变化的事实,孔子的继承者,后世儒家弟子为了维护这份理念,选择了偏离正统,它被迫走入了一条越走越歪的路线,逐渐演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儒教理学已然沦为政治斗争的工具,不复昔日的孔孟之道,反倒有一股浓郁的封建统治色彩。
在这个时代,一切都在往坏的方向发展,儒教理学的影响越来越糟糕,已经难以控制。
但是在另一面,儒教理学始终存在着这个巨大的弊端,就是“儒教理学”是由传统儒家思想衍生出来的。
换而言之,只需摧毁儒教理学的核心传承部分,就能让理学彻底衰败。
所以,姜星火提出了这个主意,将儒教理学和原始儒学拆分开来,把北宋五子和孔孟区别开来。
“打蛇打七寸。”
张宇初恍然:“所以说,咱们要打掉这一点,否定理学和原始儒学的关联,让儒教理学失去信仰之源,从而失去支撑点。”
姜星火点头道:“就像我们要变革,不可能将自己的意志强行塞进别人的脑袋里转移给别人,只能通过种种手段改变他人的思想,并通过改变别人的思想来实现变革。”
宋礼赞叹道:“妙哉!”
姜星火看向张宇初,问道:“张真人以为呢?”
张宇初沉吟几息,点头道:“确实,这是唯一解决的办法,否则咱们不可能打赢儒教理学,只能坐以待毙了。”
姜星火见此,总算稍许松了口气,说道:“所以,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迎接这一次挑战,从这四个方面进行反击,那就这么定了,诸位觉得如何?”
“善!”
“同意。”
“赞成。”
“那还等什么?”
“你说的那件事就交由你处理吧。”
姜星火叹息道:“若是真到万不得已。”
“没问题。”姚广孝与他并肩而立,颔首答应了下来。
因为这是他一早就想要做的事情,并且他有绝对的信心可以顺利地实施。
姚广孝的这个想法,不过是加速了姜星火的计划执行而已,这是他早就准备的后招了。
走出房门后,姚广孝转过身看向背负双手,望着窗外的姜星火:“姜圣,此番道统之争,你真的有信心吗?”
“有!”
姜星火郑重道。
“你知道这一步迈出去,就没有收回的可能了吗?”姚广孝认真地问道。
“我明白,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会遭遇各种质疑,但只要能让国泰民安,百姓丰衣足食,我姜星火甘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姜星火坚定道。
“拭目以待。”
姚广孝欣慰的说道:“若是姜圣你能成功了,我们就能在这大争之世中搏出一片未来,倘若失败”
他看了看姜星火,语气带着浓重的悲悯道:“你也可以趁早离开这是非之地,进入第九次轮回。”
姜星火的脸上的皮肉,不可遏制地跳了跳。
姚广孝刚才说谎了,在山西太原城边,按照姜星火说提供的线索,他找到了一处坟冢。
在众人离去之后,一副棺椁摆在了他的面前。
揭开棺椁的瞬间姜星火整个身躯都轻微地颤抖起来。
棺椁里面躺着的那张脸孔,他很熟悉。
那是第四世的自己。
他终于确信了一点,至少在某一条连续的历史线上,他彻底改变了历史。
棺椁中的肉体已然腐朽,脸颊凹陷的皮肤上所刺的八个大字,却依稀可见,并未褪色多少。
——赤心报国,誓杀金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