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自己被降职,顾覃有些傻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冯俞以及他身后整整齐齐列队而立的数十名黄甲兵,张张嘴,才喝过茶的喉咙再次变得干渴。
虽然先前做好了准备,但不是已经过去不再追究了?
可仔细想想,程振似乎没说别的话,只让他去追截宋凛的左翼军,不得让他们入得麓湖境内…
是了,被吕敢和这包石头一搅和,他完全把正事忘了,但即便如此,程振的任命,也不该下来得这么快才是!
失神无光的一双眼视线重新活络起来,恶狠狠看向那花白胡子的老头儿冯俞,后命站在门边不知进退的壮汉将他手上的文书和信件拿过来给自己看,一边看,顾覃一边小声咕哝:还真是将军的笔迹!
张吉隔他比较近,听到声音,敛去担忧,面色更加阴沉,一点没有复见老友的喜悦,“老冯!你方才说不让将人放回去,是何原因?”
张吉没有兴趣管顾覃降不降职冯俞升不升官,他只关心房中以及劳中被擒拿关押起来随时可能被宰的千余卫兵的命。
冯俞捋捋长髯往里走,看到满屋的血迹不悦皱了皱眉头,“覃副将,你是打算将自己的卧房变做屠宰场?”
语带不满讥讽一句,冯俞一跳一蹦拣未被污染的地方到了顾覃张吉一旁的桌边坐下,顾覃还处在震惊之中没有恢复,听到他当即喊自己“副将”更觉恼火,待要发作,冯俞已经顾自喝了一口茶解释:
“张老弟,让放人回去的意见果然是你提的吧?不是老哥我说你,这带兵打仗,要讲个知己知彼,你那想法自是好的,可万一人家不吃你那套,你岂不是放了恶虎归山,反过来坑自家兄弟?
从将军那里回来之前,我有幸晤得一名高人,他曾同三皇子帐下那名军师有过接触,就他掌握的一些情况来看,那姓萧的军师,可小瞧不得,单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点,都值得吾辈好生学习,再看这小领将…”
冯俞一边说,一边伸手指跪在离他们半丈远、神色苦痛却异常坚定的石头,“那么多手足兄弟死在自己面前,仍能无动于衷,不对,或许该说咬牙坚持誓不松口同意归顺,这说明甚么?我想你二位不会不明白,他能因为那军师一句吩咐,抱着必死之心来偷袭决战,那姓萧的,又岂会被你们这点伎俩离间摆布?”
张吉见他道出自己未曾想到、即便知道也无意同顾覃讲明的地方,脸色有些难看,正欲再争,顾覃似乎接受了程振要将他降职的事实,又或许比起被贬,如何守住这座城打败敌人完成他们夺取天下的霸业才更重要,所以个人的得失暂且都抛开不愿计较,一脸诚恳地请问冯俞,“那你说如何?不能放,果然全部杀了?”
杀人多简单,只要他一声令下,只是…
顾覃再望望石头,到底有点舍不得,至于原因,他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说,按理说吕敢的功夫在这人之上,他要招揽人才,吕敢当为不二之选,可他愣是对他不抱丁点念想,或许因为知道吕敢已经官拜领侍卫内大臣,有权有钱有势,再如何不想死,也不可能在他一个小小的都统手下谋生,即便同意,也不过一时权宜,压制长留不住,还随时有被反咬暗算的可能,所以毫不迟疑地下了狠手杀他罢。
但石头不一样,石头乃草根出生,心不高气不傲,认了谁为主,便会一心一意追随,性命可抛,最是忠诚…
顾覃虽然说不清其中的因由,更不能通过这么短时的接触觉出二人之间的差别,但如果可以,他不介意保他一命。
冯俞听得问话,捋着胡须笑道:“当然不是,先将人压下去,至于如何处置,时机一到,自有分晓。”
从顾覃那处出来,冯俞领着程振送给他护身的两队人马找到了师爷李岚鬼为自己安排住处,张吉寸步不离地跟上。
一行人穿过肆虐的风雨往衙门内院的另一厢走,其实这内院并非衙门原有的地界,不过为了方便,特意将与之背邻的大宅买下打通连了起来,中间开一道圆拱型的大门,穿门而入,便是别样一番景象。
宅内有荷塘,分东西两厢,冬梅西竹,顾覃住的乃西边厢,冯俞现在顾覃之上,自然不肯在其偏院落脚,当了官就要有当官的排场。
虽然他这个官非由朝廷的正式文书任命,名不正言也不顺,但四平的天都变了,花落谁家现在没有人说得清楚,既然程振做了这芜云城的主人,那命谁管理,还不是他一句话说了算的事情?
冯俞回想自己被顾覃撵逐出府衙之后,蹲在衙门口的石狮子旁边纠结思考了好一阵、权衡了所有利弊分析了所有得失才决定直接投奔程振、后果然一步登天的景象,不由得意地笑出了声,张吉神色凝重地将他望了又望:“老冯!你不该回来!”
冯俞出神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听到老友的声音才反应过来他还在旁边,“怎么就不该了?是你看我一下站到了你甚至顾覃——你主子——的头顶上,觉得不服气?”
张吉摇摇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一展抱负我不反对,但你不该助纣为虐!”
“反对?”冯俞似乎听到了甚么极其可笑的说法,停住脚步,一脸认真地将张吉看着,“张老弟,称你一声老弟,那是我冯某念了咱们多年的交情,好心好意卖给你的面子,但你可别搞错了,反对?你有甚资格反对?
再者说,何谓助纣为虐?你怎么就知道,程将军一定会如商纣那般无道暴虐?”
张吉不想同他争论这个问题,“你打算怎么处置那批卫军?”
“方才不是说了,待时机成熟,分晓自见!”
冯俞捻着须复又起步,头上可容六人遮雨的大伞也跟着移动,但方落下脚,他又反应过来,一脸探寻地回望张吉:“你这般关心此事做甚?莫非,你想给三皇子他们通风报信?!”
正当张吉冯俞两个老友因立场不同而剑拔弩张互不依饶之时,麓湖城府衙内院萧进的房内,萧远问完心中不解的各样疑惑不再同萧立怄气后,同萧立一道问起萧进如何更名换姓辗转来到府衙做师爷的所经所历,还说到他们曾回过萧山镇祭奠亡父萧炎枭却没有获悉丝毫有关于他和常伯消息的事情。
“常伯…可还健在?”
萧立问得有些吱唔,就先前听杨柳所言,她带着印泽离开之时,常伯已经瘫病,几乎不能自理,他年事又高,只怕已经…
果不其然,萧进一听得问,便垂下眼眸连连叹息,紧接着更是好一阵沉默,似有无限哀惋。
萧立萧远互望一眼,猜到答案,没再细问,只说待战事了了,定要一起祭拜,萧进颔首未毕,门外忽起几声咚咚的叩响,“军师!您可睡了?”
是大明阿岩的声音,萧立起身就要去开门,萧远将他唤住,“你就打算这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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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远视线往他身上一扫,虽然他们几个都是和衣而卧,但到底是自家兄弟,萧立也就没了那么多顾忌,睡起觉来豪迈奔放,现下衣衫不整没有体统,好在被剃了光头,被手下的兵看去邋遢的模样也没有多大关系。
顺着萧远的目光下望,萧立敢忙理了理衣襟又系好绑袖穿上甲衣才去开门。
门一打开,见他穿戴整齐,又萧远萧进也都坐在桌边将他们望着,大明阿岩被看得有些愣,一时没想起来见萧立的目的。
“这么晚了,怎的还不休息?”
萧立目光探寻,看他二人神色慌张不定,吱唔为难地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模样,不由升腾起一股不详的预感——是了,都已经夜入子时,还不见石头回来…
吩咐石头领三千兵去芜云城偷袭的事,未免走漏消息,萧立并未告诉任何人,包括萧远宋凛,自然也包括阿岩大明,他们唯一知道的,是他另有秘密任务需要执行。
然而成功入驻麓湖之后,萧立因为太多琐碎杂务,竟忘了安排人立马出发去接应石头,即便方才同萧远说明今日各事的途中有提到对石头的安排,他也没能想起来…
虽然还没问出口,但看到军师脸上露出恍然大悟而后凝重深思的表情,兄弟两个不由有些慌神,声音也变得颤抖:“军…军师…包石头他,不会出什么事罢?!”
萧立扶着门,不知道如何回答,萧远看他险些站不住,忙过来扶稳,后夷然自若地安慰门口已经六神无主的两人道:“你们安心去睡,石头此去购铸机弩,没有危险,过几日便回来的!”
听萧远说的风马牛不相及,萧立惊异地抬头望了望他,但只一瞬,又明白过来他说这些话的用意,虽然觉得此举不妥,奈何没有更好的对策,于是也扬起笑来附和安慰。
待送走兄弟二人,复将门关上,萧远才心有后怕地拍着胸脯询问萧立接下来该当如何,瞒得过一时,可几日后若还不见人…
他看到大明阿岩忧心忡忡的模样,下意识便撒了谎安慰,没有考虑过救援不及时、谎言被拆穿的后果,萧立深吸几口气,努力使自己镇定,“我马上派人去芜云城查探消息!”
萧远点点头,却拉住萧立的胳膊没让就走,“你觉得…石头他们,还有多大可能活着?”
打仗有伤亡,这他们比谁都清楚,但在明知没有胜算的情况下,还安排人过去,即便提醒叮嘱过不能与顾覃对面硬刚,可战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萧立没有想好完全的对策,就将命令吩咐下去,这就是无能失职,是对他们几千条性命的不负责任…
更让人失望透顶的是,他竟连派人接应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另觉察到危险的时候不立即想办法解决,还撒谎欺骗手下的兵将…
萧立完全不敢深想,萧远也明白此事不能再耽搁,否则他们即将失去的,可就不只几千个兄弟那么简单了!
“哪怕全无希望可能!即便是尸首,碎成肉末肉渣,也必要将人找回!”
“我同你一道去!”
“汝欲何往?”
萧立话音方落,宋凛询问的声音便同萧远的回应一道响起,二人齐齐偏头去望,只见宋凛提握空桑负手穿廊而来,神色是他们适应了几日仍旧不太熟悉的平易温和。
此时看到宋凛,除却萧立萧远,最为震惊的莫过于萧进。
他与宋凛并非初次相识,早在数月之前德仁医馆里守护亡妻骆冰之时就已经见过,但现在时辰都这么晚了,这三皇子明明是同守尉宣德一起离开了的,再又出现,还直奔他的卧房而来,肯定不可能是来见他,萧远似乎也没有那么大的魅力,即是说…
萧进面上闪过防备,赶忙放下手中的茶杯,站去已经靠拢萧立的宋凛身边,将他二人隔开后不无谦逊地行礼问道:“不知三皇子深夜驾临,有何贵干?”
一边问,萧进一边同萧立使眼色,让他莫再耽搁,赶紧安排人手去解决遗留的问题。
方才萧立萧远与那两个兵将的对话,萧进都听得清清楚楚,虽然不认识那个叫包石头的人是谁,但看几人都神情紧张,想来事非小可,而这因为被擒伤了自尊就丧失斗志一蹶不振的三皇子此时出现,想也不可能有甚正经事情,他岂能让他拖自家兄弟的后腿?
最主要,凭他成婚多年谙于情事的经验,宋凛眼中有什么心里想什么,他一眼便能望穿,虽然他长得不显磕碜,家景也还算可观,但皇室之人多凉薄,他绝不能不会让萧立同这人有过多牵扯。
如此想,萧进便如此做,今夜席间他没能将二人分开坐,之前的种种过往也不可再追,但现在没有外人,他这个做大哥的,自然要担负起该负的责任。
将宋凛请到一边,萧进连连发问,不让宋凛有机会分心,萧立因为怕宋凛知道他要同萧远亲往芜云会要求同行,再看到顾覃会让他更难走出消沉颓靡,所以匆匆一礼没多解释停留便沿着长廊小跑开去。
宋凛一边回萧进无聊的问话,一边攥紧了手心,神色不知不觉,竟恢复了如常的冷漠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