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刑来禀报,宋致放下同众臣同饮而兴的酒杯,连让“快请”,后亲自起身来迎。
看到几位守将英姿威武,更是赞不绝口,“有诸位大将戍守京城,四平无忧矣!”
听宋致连他们谁是谁都分不清楚,睁眼说瞎话,众臣以及所有门客皆不戳穿,扬笑齐声恭维四位守将。
石鱼刘升几人都摸不着头脑,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能连连摆手谦道“二皇子谬赞,末将不胜惶恐”之类。
寒暄一毕,宋致便让人为功臣们看座,待人一落座则以酒助兴,更对几人夸赞恭维一番,石鱼他们推辞不下,只得应邀酌上几杯。
为了使他们放松警惕,宋致等人几乎不遗余力,糖衣炮弹连番轰炸,夸得喝得人脸红耳热晕晕乎乎飘飘然找不到北,都快忘了正经事情。
又喝一阵,刘升借着酒意终于大胆问:“不知二皇子今日将末将几人唤到止央宫来,所谓何事啊?”
酒虽然喝得不少喝得兴起,但他几个也不致于完全喝懵了头,宋致将他们叫来,不可能就为了请他们吃酒玩乐,若不是设一场鸿门宴将他们一网打尽,就是别有所图,拉拢他们,或者,让他们帮忙办事。
不过几巡酒喝下来,石鱼他们都大致有了确定,宋致无意取人性命,否则趁着他们酒酣耳热早就动了手,不会等到自己都醉意醺醺还毫无动作。
而且大敌当前,将他们这些守将杀了,对宋致对四平都可谓百害无利,他这止央宫门客云集,不可能给他出这等馊主意。
宋致听得武夫们终于主动开口问,抱着酒壶咧嘴一笑,旋即又垂下眸子面露苦涩道:“果真是甚么都逃不过几位的眼睛,实不相瞒…”
说到此处,宋致仰头再喝进一口酒,似启齿有难,需要借酒壮胆,“本宫固为皇子,却处处不遭待见,有名无实;大皇兄视本宫为草包,从不以手足相待兄弟相称,就连程贼叛国,如此大事,也只从舅相手中借调兵马,从不与本宫谋事,将本宫排除在外!
本宫这个皇子,活得何其窝囊…想为家国出一份力都不得…”
说到动情之处,宋致两眼噙泪,不时以袖擦拂,看得在座的大臣以及那些新招徕入宫的门客都心有哀戚连连叹惋劝慰,甚至有人啜泣出声,听得看得石鱼刘升几人好不尴尬,只好强压心中的恶寒不无同情地说道:“二皇子您受苦了,如有我等帮得上忙的地方…只要是为了四平的安稳大局,您尽管开口!我等必当竭尽全力…”
周虎彪名义上虽然算是宋致手下的人,但就他自己而言,宋致可不是他的主人,他要效忠的只有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右相张国远,看宋致搞这么一出苦情戏,终于要表明自己的目的,他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更加地默默无声,将场内的所有人都打量了个遍。
目光落在右上首摇着扇子滴酒未沾一直注视殿内诸人动向的白衣男子身上,虽然不知此人是何来历,但能坐在上首位,身份必定不凡,正心下猜测,宋致敛去愁色哭腔,竭力摆正身子信誓旦旦道:
“能得几位将军相助,能让本宫有机会为国出力,本宫就死无憾!”
被称唤将军,刘升胡阿满心意更加澎湃,“二皇子忧国奉公一片丹心,臣等万死不辞!”
一边同宋致言表衷心,两人一边泛起嘀咕:
看来,程振兵变这许多时日,这二皇子不曾御敌平叛,并非他的本意,其实身不由己,皆因大皇子有意将他排除在外,不愿让他参与其中分功抢劳啊!
可他身为皇室,到底心系万民,胸怀天下,岂能岂肯当真抄着手坐视不理,但为了不忤逆皇兄,才秘密将他们召集于此商议御敌良策…如此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实在可怜可叹呐!
如此一想,刘升胡阿满愈发诚恳同情起宋致来。
四位守将,除了一直在宋澄手下做事的石鱼对他言听计从忠心耿耿,其余几个,要么因王安林茂横死抽调而来,要么得张国远提拔之益,对宋澄自然谈不上誓死而终,不过为了戍城御敌暂时听命罢了,对这宫中的人事,心中都各有想法。
宋致看着场中的众人,意识到自己的一番话达到了想要的效果,不由大为欣悦得意,但面上还是一副忧国忧民的仁义慷慨悲痛之态,趁大家都沉浸在悲愤激昂之中,宋致趁热打铁唤道:“既然我等众心已齐,由君!你便将先前你与大家提议、磋商之策,再说了与几位将军听,何如?”
被唤由君的白衣男子闻言颔首,起身同在场的诸位行毕一礼,后直面石鱼刘升几人开口说明:
“今程振叛变,虽被三皇子、副将郭宁分别引开了大部分兵力,但仍有将近十万叛军围驻城外,伺机而动——北有顾礼民,南有程劲,东则由程振自己驻守而攻…”
说到此处,徐煌停顿一刻,扫了石鱼他们几眼,“不知几位有没有发现,他们的布局,存在一个明显的漏洞?”
刘升胡阿满正为宋致自知无才,所以不遗余力齐集这满堂满殿的大臣门客,来为平叛安邦出谋划策之心天可明鉴而大受感动,听得问话,不由一愣。
周虎彪率先反应过来:“西门,也就是末将所守之处并未安排兵力…”
徐煌轻睐含笑,摇着扇子走向周虎彪:“不错,不过与其说此乃程贼的布局漏洞,莫如说,他是故意为之。
大家想想,京城若四面受敌,我等欲突围而出,当往哪边?是不是不好抉择?可若只围三面…要有突破,必然会选那道没有敌军戍守的城门,如此一来,那他对我军的动向,岂不是握在手中?只要我们上钩,便可趁机一举击破…”
周虎彪正要说明不仅他,他们都对程贼这一用心看得明白透彻,不会轻易上当,之前没有盲目行动,今后更不可能任人摆布,但徐煌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接着说道:“程贼设计诱我军出城之心昭然,我们又岂好白费了他一片苦心?”
石鱼刘升疑而互望,胡阿满防备地打量徐煌,周虎彪闻而细思,托着腮沉吟一阵,后双目微睁惊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反其道而行,既然程贼可以设计引我们出城,那我们自然可以同样的方法将他们引入城内,只要事先做好埋伏…”
徐煌宋致乃至殿内所有的人都面露赞赏地看着周虎彪,唯有石鱼刘升他们面色逐渐复杂。
诚然,周虎彪所说不失为一条可行之计,但其中的凶险,却非他们几人所能承担,程贼不受引诱,或者果然被伏兵击败自然皆大欢喜,可若将敌人引入城内,他们却无力抵抗,不是对手,岂不意味着引狼入室,就此将四平拱手让人?
细细一想,实在得不偿失,不足为取,正要提议反驳,被唤“由君”的白衣男子忽然同宋致一拱手,什么话都不说,不待宋致出声询问便急匆匆退出了大殿。
宋致眉眼惊疑不安唤近刑来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接着便见刑来颔首应声也匆匆离殿而走。
宋致坐回上首,愁眉紧锁,面带忧惧,心神不定地绞着双手等待,看得在场的所有人都跟着提吊起心胆。
因为不知发生了何事,众人或打量宋致,或面面相觑,好一阵都不敢说话,殿内陷入一片死寂,直到刑来急急忙忙碎步跑回来在宋致耳边低语,才渐起议论嘈杂,旋即惶恐惊愕之声连连。
刑来的声音虽小,但还是有耳尖的人听了个明白,原来因为石鱼他们几位守将不在城门戍守,险些让程振他们有机会调兵去拦截三皇子凛的左翼大军。
若非有人直接面见大皇子说明此事,时刻注意程贼动向出兵牵制,恐怕已教程贼他们奸计得逞…
听到有人直接同大皇子禀明情况,刘升率先反应过来——是那个跛脚的乞丐?
石鱼也知道乞丐的事,一瞬惊惧而起,若非有那个乞丐…
所以,他们被一道叫来止央宫,果然不是巧合?是有人刻意而为,好为叛军提供便利?!
几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向宋致,“二皇子!这是怎么回事?还请您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话问出口,宋凛比他们还显气愤无辜,一拍桌子站起身,喝道:“来人!速将徐由君带来见本宫!今日之事,他不给本宫一个说法,绝不姑息轻饶!”
刑来领命应是,带着一批批宫人又齐齐退出大殿,宋致面上怒色不减,对石鱼几人却惭愧客气,陪酒解释:“几位将军恕罪!本宫…本宫有错,错在识人不明,更不该听信小人谗言…那徐由君…”
一边说,宋致一边不住叹气,痛心疾首地同几人做了一番解释,如何与那徐由君相识,又如何引为知己等等,“只不曾想,此人狼子野心,居然利用本宫,说甚么请诸位将军来共商大事,却是为了…
现在看来,竖子不仅要为程贼打马虎眼儿,连方才的诱敌深入之计,恐怕也居心叵测另有目的!他…他这是要亡我四平呐!”
说及此处,宋致眼中泪花连连,面色也由红转白,仰天而叹:“枉我一片赤诚,一心为国,却引狼入室,险些亲手葬送了国朝!本宫…本宫该死啊!”
说罢宋致蹿倒着冲近石鱼刘升他们,让他们直接拔刀将他砍了,几人当然不肯,宋致便自己抢过大刀要往脖子上抹,几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若非有暗中查探情况的支越出手阻止,只怕宋致当真以死谢了罪一命呜呼。
闹腾一阵,好容易才安抚下宋致激昂愧悔的情绪,当他不再寻死觅活,前去押捆那徐由君,以便审问治罪的刑来一行人终于还是空手而回,说他们将止央宫的各个角落搜寻翻找了数遍,都没见到徐由君的身影,说不定他已被自己武艺高强的扈从护着逃之夭夭再无可追。
宋致再发过一通脾气,责骂过刑来等人办事不力之后,才请刘升石鱼支越他们先行回去,承诺一旦抓获奸人,必谢其首,以示真心。
见他言辞恳切,数谢其罪,石鱼五人自然不好再多纠缠逗留,又守城事急,更宋澄那边需要交代,只好顺势告辞。
待他们人走,宋致捂着因寻死心切,果然划开一道口,渗血而红的脖子,苍白着一张脸遣散殿中其余各人,后被刑来等人搀扶着回了自己的寝殿。
鲍文卿一个晚上坐立难安,看到宋致终于回来,脖颈间血痕殷红,忙将为防万一事先请来一并在这卧房等待的太医请了出来为其包扎。
看着宋致越来越苍白的脸色,鲍文卿泪眼婆娑,不无心疼道:“殿下…不是说好的做做样子,您怎能真的拔刀自刎啊,您若有个三长两短…”
鲍文卿说到此处已经泣不成声,宋致一边任由太医在自己的脖子上倒腾,一边轻轻握起鲍文卿的手,“卿儿莫哭,本宫没事!只是本宫若不是‘真心’寻死,怎能瞒得过那一众人眼…
好在,本宫所料无误,那姓支的果然受宋澄之命前来查探情况了…
卿儿放心,今日之事,很是成功…”
经他这一全套的戏演下来,虽然不能完全撼动宋澄的地位,但至少可以笼络到部分朝臣人心,也让那些已经归顺于他的人更加衷耿…
回想刘升、胡阿满等人信以为真的神色,宋致不觉喜上眉梢,只待郭宁回来,便有更大的资本,甚至还可凌驾宋澄之上!届时…
一边想,宋致一边为鲍文卿拭泪,手触到他冰凉细嫩如女子一般的肌肤,收回神思,再又几声安慰。
鲍文卿抽抽鼻子,任由宋致为自己拭去眼角的泪,点点头,看宋致自己受了伤还安慰他,不忍让他担心,终于破涕为笑,旁若无人地依偎进他的怀里。
宋致一手托着鲍文卿的头,一手拍他的肩,二人低语轻喃,一番畅想,然那本来听了让人心安的声音却渐渐不甘发恨:“只可惜,没能杀了徐煌那个祸害…”
闻言,鲍文卿撑着桌子立起上身宽慰道:“殿下息怒,依奴家来看,或许,杀了他反倒不妙!他乃匀秀国的少君主,若是死在我们四平国里,他那母皇岂能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