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岩后面的话没有再说,同石头交换一个眼神,便回走几步去同跟他们一道回往营区的几人吩咐探听消息的相关事情,石头一个人推着萧立行走在崎岖不平的泥路上,没走多远便下起了毛毛雨。
毛毛雨渐渐变大如豆洒落,石头望望天,后松开四轮车弯腰到萧立跟前,道一句“军师,得罪了”便将萧立扛在肩上,另一只手夹抱起四轮车就往营区的方向跑。
阿岩吩咐完转过身,口中“石头,下雨了,你先背军师回营,我来推车“还未说出,就已经不见了人影,赶忙快跑追上前去。
萧远的大军还未到山谷就同顾覃叛军长“虫”的尾巴打了起来,因为没有料到会有援军,长虫又慌又乱,抵抗招架得十分费力,不多时候,便被打得四散。
萧远旋即又将大军分成两股,交叉穿行,将长虫断成无数小节逐一绞灭。
尾部遭到攻击,长虫的头部却无心回救,一心要将董合的五千兵赶尽杀绝。
董合身边横七竖八倒满了尸体,卫军的叛军的,已经细分不清,带过来的五千人,已经只余下不到一千,却都还在死战,即便听到萧远率兵来援的消息,董合面上仍旧狰狞,没有显露半点高兴。
他不是不欣喜,只是杀人杀得忘记了如何笑,杀红了双眼,杀麻木了心智,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不是怎么杀出重围活下去,而是与叛军同归于尽。
多杀死一人,便能少一个敌人,更能减轻一丝对白白丧命的同袍手足的愧悔之情。
他的命,已经死不足惜。
不,只要他还活着,就会有更多的人丧命!萧远不该来救他,他只有与大家同死,才能对他们有所交代…
但他又忘了,现在仍旧同他一起浴血奋战的卫兵们不需要交代,他们还想要活下去,他们有的还没成亲,没有尝过被妻儿环绕的美满,他们谁都不想死。
听到有援兵,众人喜不自胜,杀得更加卖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再多坚持一阵,再多杀一个人,就能多一分获救的希望…
四平二十八年三月廿三,午时将尽,郭茂麟才再亲随郭安的陪同下慢慢悠悠走来了守尉府。
宣德高坐堂中面色铁青,看着赵拓看着进进出出的仆从丫鬟没有话说,当听到自己的蠢儿子宣威带了兵马去郭府拿人,他便再也没有笑过。
换来了人将逆子抓回来,唤来了人租来了轿子去请郭茂麟过来,但郭茂麟不领他的情,宁愿淋着雨踩着污泥浊水湿哒哒地走过来。
宣威被宣德派去的人马抓回来关进了自己的房中不准出门,午时不到宣德就换了厨子备好一桌郭茂麟爱吃的酒菜在厅堂里等待,中途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来来去去好多回仍旧不见郭茂麟出现。
宣德的脸一刻更比一刻黑,赵拓辘辘饥肠,坐在侧旁干巴巴望着桌上的饭菜流口水,廊外的雨越下越大,赵拓终于耐不住沉寂问宣德是否还是安排人强行将人接进府来。
正说着,宣德犹犹豫豫不好决定,郭茂麟“啊呀啊呀”冲出雨帘到了门边,郭安紧随其后拿湿漉漉的袖子为郭茂麟擦同样湿漉漉不断低着水的头发和脸。
“太老爷,您这浑身都湿透了!会感染风寒的嘛!看着天要下雨还不肯乘轿,这一路走来,能不能增添气势奴才不知道,但寒碜狼狈添得倒是不少!”身为城中的富户豪商,就连身为奴仆的郭安平日里出门都是鞋不沾地,轿来轿去,再不然也还有肩舆可坐马匹可骑,今儿个居然大老远走路过来,还淋这一场大雨…
咕咕囔囔一通抱怨,郭茂麟瞪着眼拍开他冰冰凉凉的袖子不让再往下说,将被雨淋散的碎发往后梳了梳,便昂着头越过看到他们出现便起身来接的宣德赵拓二人进了堂内。
宣德换来仆从准备干净的布帕为二人擦拭,找来自己添制了许久但从未穿过的衣物拿给二人更换,又让再把饭菜回锅加热,烫几壶烧酒才回去落座。
“郭太爷,一路辛苦。”
待一切都收整妥当,宣德满一杯酒敬郭茂麟道。
郭茂麟不跟他弯弯绕绕,不接酒,却夹一块青麻椒黑鱼放进嘴里抿了抿,吐出鱼骨后开门见山问:“守尉大人请老夫过来,所为何事啊?”
宣德望一眼赵拓,端着酒杯的手没有收回,咧开嘴哈哈陪笑:“郭太爷,先吃饭,咱们吃完再说。”
话音一落,郭茂麟放下筷子:“老夫吃好了,说罢。”
“这…这不是才刚刚上桌…”宣德扫一眼几乎都还没动过的鱼肉,心道可惜,却也只能饿着肚子让人将东西撤走。
赵拓两眼巴巴,望着进来又出去的仆人,无声哭喊“我的黑鱼、肘子、醉虾…”
郭茂麟没有半点舍不得,不待东西都端走撤完,便迫不及待主动开了口说明:
“既然守尉大人不好拉下脸求人,老夫倒不介意做个顺水人情。”
宣德皱着的眉头舒展开,大喜过望道:“此话当真?郭太爷您当真肯帮我们游说其他世家大族捐粮捐钱?”
郭茂麟捻捻润湿的胡须,意料之中似的含着笑点头。赵拓闻言敛声屏气,看着郭茂麟,看他要耍什么把戏。
郭茂麟点点头唤郭安,郭安即刻上前两步拿出被藏在怀中微微有些濡湿的硬壳小册子。
“只要…守尉大人,肯答应老夫的一些条件…”
宣德接过郭安递上来的册子翻了翻,一片空白,以为郭茂麟还是先前那个想要世世代代都不再上缴赋税的条件,啪的一声将册子仍在旁边,“若是关于赋税,郭太爷您还是免开尊口罢!”
“哈哈,守尉大人莫着急呀,老夫今次不要您免收我们郭家的税贡,而今国难当头,我们财粮充沛,捐出一些以备战用是再应该不过的事。”“郭老既然明白,那话就好说多了!”
“钱粮自然当捐,但我们也不只有钱粮,我们还有人丁,保家卫国,我们也可以出一份力!
老夫的条件便是如此!”
宣德没想到这郭茂麟突然变得这么通情达理,眉梢眼角的喜色藏不住:“这有何难,就依郭老所言!”
说毕又换人将宣威放出来,郭茂麟能愿意将自己府上的家丁送上战场杀敌,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高兴的事?!他能如此想如此做,宣威应该功不可没!
虽然在这之前,宣德一直气不打一处来,觉得宣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本来合情合理可以谈的条件,被他又是拿人又是抄家一通胡闹搅和,都变得没了硬气的资本。
这下好了,郭茂麟不仅不生气,还主动帮忙分担压力,有这样一心为国大公无私的人们在,程振叛兵再强再悍又有何惧?
想到这些,宣德对郭茂麟的印象大为改观,就连他同程振勾结的事,也变成了单纯的做生意,人嘛,总有糊涂的时候,一时的糊涂失足,可以被原谅,他宣德很乐意原谅,乐意给予重新做人的机会。
诚心悔过的人面上笑意浓浓,起身走到宣德旁边,“还要劳烦守尉大人,在这小册子上白纸黑字写明白,准许我们出了钱粮的商户参与戍城卫国的相关事宜。”
宣德视线在郭茂麟脸上和小册子上来回瞟了瞟,未觉出有任何不妥,接过来提笔就写,郭茂麟在旁边斜着身子眼睛望,看到落笔又提醒一句:“守尉大人别忘了盖上您的官印!”
赵拓将郭茂麟的一切神态动作都看在眼里,又见宣德果然要人取来大印,便起身主动请缨:“宣世伯若是信得过颀长,便由颀长去为您取印如何?”
宣德愣了一下:“那如何使得!这点小事,怎好麻烦贤侄,交给下人去做便好!”
赵拓赶忙摆手,“不麻烦不麻烦,宣世伯看在颀长饿了这许久的份儿上,就让小侄去吧!”
饿久了,耐不住馋,想趁着取印的空当偷吃两嘴?
“哈哈,是我这个做伯父的疏忽怠慢了,那便有劳贤侄了!”吩咐下人将侍郎公子领去寻些吃食果腹,然后再取来官印之后,宣德便请郭茂麟坐下稍等,两个差着辈分的老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夸赞恭维聊得不亦乐乎。
赵拓随着下人出得厅堂,却未去寻食,而是去了宣威的房间,让他赶紧寻人另外刻来一颗假的城主印,不求一模一样,但寻常人难以看出端倪的那种,而且要快,越快越好。
宣威不明他是何用意,漫不经心挠着耳朵问:“假的东西刻来做甚?还这般着急!”问完突然反应过来:“莫非颀长兄,你想…你想假传我爹的指令做坏事?”
赵拓一巴掌拍到宣威头上:“让你去,你便去,哪有那么多问题!先把事情办好了回来,颀长自会同你解释!”
“那你现在就把事情说明白了不是更好?卜册也好少些忧虑…”
“宣卜册,没想到几个月不见,你倒是长能耐了!竟连我的话都敢不听了是吧?”宣威皱着脸叫屈,“造假印,非同小可,弄不好要被砍头的,颀长兄你不会不明白啊!卜册虽然时常糊涂,可这事…”
这事他还真不敢含糊,哪怕是他老子亲自来要求,他也要犹豫三分,他再如何把赵拓当作生死莫逆之交,也不得不慎重考虑。
“如果说,你不按颀长说的去做,便将面临家破人亡的惨境,你可还会拒绝?”
“那你更不该对卜册隐瞒不是?!”宣威丝毫不肯让步,非要赵拓说个明白。
赵拓无可奈何,只能将方才会见郭茂麟的事一一同宣威说了,“那郭老太爷明显是另有所图…在诱骗宣世伯!”
郭威不解:“他想做什么?”
“暂时还未可知,所以才要你去刻来一颗假的,以免弄明白他真实意图的时候后悔莫及!”
“那你刚才说卜册很可能会家破人亡…”宣威本就有些排斥怀疑赵拓口中所讲,又听他并不清楚郭茂麟具体如何想,更没有相关证据证明自己的判断,只不过要提前做一手防备,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那你这不是打胡乱说,危言耸听嘛!”
“你!”赵拓怒而失笑,“既然如此,那你们就好自为之,等出了事,可别怪颀长没做提醒!”
赵拓不再多管闲事,甩袖愤愤而去,正反他不过来这麓湖城请兵,这宣氏父子自己要往别人的圈套里跳,拉都拉不回来,他又能如何。
宣威不以为意,听了赵拓的描述,他同宣德一样都觉得事情如此再好不过,他们需要钱粮需要人力,就有人主动送来他们心之所想,不用他们付出任何代价,只需要盖个官印,他们有什么理由将人拒之门外?
闹不懂赵拓有什么可担心的,宣威也不想去弄明白,只沉浸在自己的先见之明中无法自拔,这下他那老子总要对自己刮目相看了吧!
总拿他与旁人家的公子相比,小的时候比饭量比个头,长大了比谁聪明比谁有出息,在宣德眼里,自己从来都是一副好吃懒做胡作非为的形象不说,还贪财好色胆小怕事愚不可及,比不得赵拓,更比不得郭宁…
“来人!”
仆从匆匆应是上前,“少爷有何吩咐!”
“给本少爷更衣,本少爷要出门,如果老爷问起来,就说亲自征兵买马去了!”
尝到了自行思考行动带来的甜头,宣威便一发不可收拾,换过衣服就往府衙里去。
知府伍仁听的衙差禀报说守尉之子雄赳赳气昂昂出现在了衙门口,还没来得急称恙躲回内宅不见,便被宣威大跨步进到堂内唤住:“伍大人,伍叔叔,这么着急走做甚!卜册可是给您送功劳来了,你就不想听听看是什么功劳?”
伍仁理理头上因为帽檐太大脑袋尖小而总是戴不正的乌纱帽,揪了揪下巴中间那颗黑痣上的毛,装得饶有兴致:“那…那少城守便…便说来听听?”
一边说伍仁的视线一边往师爷周弗的身上瞟,示意他想办法助自己脱身。
周弗手中握的整理文书的笔一停,含笑回望知府,冲他点点头,“大人听听少城守如何说,也是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