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茂麟停顿几息,再喝一口茶,面带讥笑地继续说道:“就连平头百姓,也要顶着法纪伦常家国大义的高帽来对我们指手画脚…”
“那太老爷您…”郭安越听越摸不着头脑,抬着衣袖擦擦汗,战战兢兢看向郭茂麟,仿佛自己的性命现在就捏在这老头子手上,他的一句话便能决定自己以及全家的生死。
“你说,老夫都与反贼勾结在一起了,那宣德居然还只是派人来‘请’我去守尉府,而不是直接抓起来,甚至就地解决,是为什么?”
终于听到重点,郭安咽咽口水,眼珠滴溜溜转了又转,细细思考答案,“莫不是守尉大人畏惧您在城中的势力?”
郭安自我赞同地点点头,郭老爷子虽然年事已高,但有胆有识,德高望重,只要他一开口,城中的其他豪商必定无推无阻全力响应,比他城守尉说话还有分量,宣德自然要忌惮三分,即便老爷子做的事法理不容,也不敢贸然下令拿人…
“对,也不对!”郭茂麟继续喝茶,神色自若悠闲,看一眼门边,似乎现在宣德亲自在外恭候他的大驾一般,得意扬扬,嘴角忍不住笑,“他既是怕老夫,也是有求于老夫!他也想同老夫做生意…
但他也不是完全没奈何,如果生意谈不妥,老夫的处境便会急转直下…”
“噢!奴才明白了…所以您这般慢条斯理,不着急去见守尉大人,其实是想增加谈生意的气势?”
输人不输阵,太老爷到底是块老姜,果然英明!
郭安悬着的心放下,既然老爷子成竹在胸,他又何必操那几多闲心。
郭茂麟喝完最后一口茶,放下杯子,“走罢!随老夫去会他宣德一会!”
董合率领五千兵马抄近路赶到了顾覃的三千叛军之前在麓湖城的群山之峡做好了埋伏,山谷虽然不够幽深,不至于进退两难,但对付三千叛军还是绰绰有余。
董合伏趴在山隘中部,头顶一株紫金牛向下俯视隘口,“弓箭滚石全都准备好了吧?”
身边同样头顶植株,脸上抹泥手拿一面小令旗的亲兵也紧盯着入口,眼睛一眨不眨地回道:“都准备好了,不仅如此,还准备了干柴稻草,只要他们一进来,便可放火烧,保管他们有来无回!”
董合满意地点点头,“他们到哪儿了,还有多久?”
“到麓儿原了,再有半个时辰,便能到这里!”
董合默念一声“麓儿原”,脑中闪过画面,那处地势平坦,却杂草丛生,若不是无处藏身,他其实想在那里阻截叛军,都不用准备,恁多杂草,烧起来方便,真打起来行动也方便。
但他也只是想想,毕竟平原易通,没那几多阻碍,他们打叛军有利,同理叛军要打他们也有利,逃跑起来更是猛追不及,如果不能将叛军打得落花流水,杀得片甲不留,那他董合的英名又如何远扬四方?
要打自然要打大的,一战成名!那样才能彻底将萧远比下去,对了,还有那个什么赵拓!
真不知道三皇子如何想的,萧远吧,勉强还能看得过去,留在身边到底有点用处,可那赵拓,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还同他一样被任命为副将!
实在太不公平!他心里一百一千个不服气,所以此战,便要让所有人看到,他董合才是最适合领兵打仗的人选!
一边想,董合一边愤愤咬牙,乜一眼亲兵吩咐道:
“等他们人一到,看我手势,直接落石放箭!”
亲兵点头应声是,旋即又反应过来,“可…军师不是说,不能冒然出击?要等他下令?”
“军师远在十里之外,他又看不到这边的情况,他跟据什么来下令?他下的命令你敢听?”
亲兵讷讷再次应是,心中虽有疑虑,但他不过小小兵士,上官如何说,他便如何做,否则,不被叛军打死,先要被上官打残。
又过半个时辰,顾覃的三千叛军果然驱赶着如牛如羊的百姓渐渐靠拢过来。
百姓们头碰头脚碰脚挤成一团,畏畏缩缩不情不愿慢慢往前挪动,手上绳索锄头铁锨土箕碰撞叮当,一个个都累得口干舌燥,排成一条长不见尽头的队伍,如蛟龙陷进浅滩,游不动飞不起,只能慢慢挪,三千叛兵分列队伍两边,稀稀散散,看到谁掉了队便上前抽两鞭子,再踢两脚,吼“动作麻利点儿!不然抽死你!”
看到山隘成形入眼越来越近,百姓们脸上的苦楚更深,还没开始动工就已经累弯了腰,走断了腿,一个个都要往路两边坐两边倒,“军爷…求求你们,让我们休息休息罢!”
其中稍上年纪的男人扔开手中的土箕,当真坐到一块石头上面,一手捶腰,一手捶腿,仰望兵士渴求。
兵士自然不会同意,扬手举起鞭子,上前两步就开始挥舞,男人微微侧身闪开,兵士气急败坏,又连挥了数鞭,打在男人脚上腿上脸上,这才又将男人赶回队伍里。
为首的兵将拔出腰间的刀指着不听话都想休息的百姓大喝:“我看谁还想休息,老子这刀可不长眼,谁懒砍谁!”
说完一笑,走到方才的男人旁边,刀尖挑起男人的下巴,视线在他的膝盖处打量,一脸温和地问:“老汉,你可是腿疼了?”
男人咽咽口水,左右望一眼,看大家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讷讷应一声:“没…没,多谢军爷关心,草民腿脚还很利索!”
兵将闻言立马变了脸色,挥刀就往男人的腿劈砍下去,伴随着男人声嘶力竭的嚎叫,兵将大声骂:“还利索着你就想休息?!砍你一条腿算是轻的,都给我麻利点儿干活!看谁还敢同他一样!继续前进!”
被砍了腿的男人嘴里的嘶嚎被叛兵头头让人用裹了汗沾满了泥的抹布堵回喉咙里,“老马,你忍着点儿,还有一会!”
被唤老马的男人双眼紧闭,额上汗如雨下,腿上鲜血直流,却还要不断往前赶路,若非身前身后都有人把他架着推着走,只怕他早已疼得在地上打滚,甚至昏厥过去。
不过,就算他疼昏过去,这前前后后的人也会将他夹推进麓湖城。
老马身后身旁的人不服气,小声咒骂:“什么玩意儿!他凭什么砍人!覃都统只说不时让几个老弱的倒地装死,可没说让咱们任打任骂啊!等回去了,一定要将这件事告诉覃都统!”
“可不是嘛!拿绳子打不过瘾,还动上刀剑了!真当咱们是牛马猪羊,想怎么砍杀就怎么砍杀啊!”
另一个年纪中等,走在几人前面的男人回头冲他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别抱怨了!即便闹到覃都统那里,他们也是有理的,不瞧着前面山谷里?”男人扬扬下巴示意几人去看,“明明四周都还葱郁,那山谷里却堆满了干柴枯草,一看就知道有埋伏!
别忘了咱们这趟出来是干什么的?就是为了做给别人看的,宋三皇子的人埋伏在隘口,为了让他们相信我们是真正的良民百姓,他们自然要下些狠手,不然覃都统这一出苦肉计还演给谁看?”
托扶住老马一只胳膊的人仍旧不满:“那也不能真砍啊!打几鞭子不就行了,你瞧瞧,老马这条腿…”
痛心疾首往下望,如注的血流了一路,拖出一条刺目的痕迹,痕迹立马又被杂沓的脚步掩盖,变成一个个残缺不全鲜红的鞋印。
“那也没办法,只能怪老马运气不好!好好托住他,就快到麓湖城了,程将军那边会有人接应,到时他这腿说不定还能有救!
而且…”
男人扫视一眼队伍两旁耀武扬威的兵士,冷笑一声道:“等着看吧,他们已经没多少活头了!”
长龙越来越近变成长满了触手的蠕虫,一颗颗头脸显现,一声声撞击响彻山谷,鞭打喝骂仍在继续,且愈演愈烈。
伏趴在山顶,却依旧可以看清每个老百姓脸上的惊恐无助,听着他们的连连惨叫,亲兵一拳砸在土包上:
“董副将,那群猪狗不如的东西,太残忍了!对无辜的百姓都能下得去狠手!”
亲兵握紧另一只手中的弓箭,咬着牙骂,董合不应声,死死盯着拿刀砍人的兵将,伸手到亲兵眼前。
“给我!”
亲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要弓箭,“可董副将,他们分散得太开了,现在放箭的话,百姓们也会遭殃的啊!”
董合不理,强行将弓箭抢到了自己手上,站起身,拉弓满弦,瞄准叛军兵将的头便将箭射了出去。
兵将的喝骂当场截断,倒地即亡,百姓们惊叫着逃开四散,身前身后的兵士恐慌围拢,后抬头望向射来利箭的方向,高声警示:“有埋伏!”
喊声落,众军士皆拔刀戒备,董合更往前站了一步,站得更高更醒目:“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不想死的,就赶紧缴械投降!本大爷可开恩放你们一条生路!”
亲兵也站起来,“各位父老乡亲,不要怕,我们是来救大家的!”
百姓堆里响起欢呼,你瞧我我瞧你,脸上绽放光彩。
董合不像亲兵那般和颜悦色,恨铁不成钢道:“他们只有三千人!你们这么多人,居然被管得死死的!不知道反抗吗?”
百姓中有人要站出来应话,叛军兵士挥刀喝止打断:“对付你们这等只知道暗中偷袭的杂兵弱将,三千人足矣!”
“好大的口气!”董合又抬起弓箭,瞄准说话的人,“既然你这么自信,便让大家看看,是你的嘴皮子硬,还是本大爷的箭杆子硬!”
放箭破空,再次不偏不倚射中那名叛兵的头颅,再次引起恐慌。
众人面面相觑,都想再喝骂解气,却又都怕自己一开口,便成了下一个没命的倒霉蛋,视线在众人之间来回穿梭,或看向同样穿盔戴甲的兵士,或同队伍人群当中藏着弓箭枪矛的百姓们使眼色,让立即反击。
亲兵居高临下,继续劝说众人:“芜云城的各位父老乡亲,不要怕,叛军再猛,也寡不敌众,抬起你们手中的东西,哪怕只是锄头铁锨,只要你们心中有力量,都能成为武器!将他们围起来,你们就可以恢复自由了!
看呐!麓湖城就在前面,杀光这几千叛军,大家就安全了!”
董合看一眼亲兵,“你还真是话多,不过我董某人不会说这些话,交给你正好!”
山谷里的百姓被亲兵的一番话说动,果然举起手中粗制滥造的兵器,几十上百成一群将分散开来的叛军团团围住,不出一会儿,几千铠甲兵便被人潮吞没。
董合将弓箭递还亲兵,后拍拍他的肩膀,似笑非笑地一扬手,便领着其余的卫军齐齐往山谷里去。
这一仗打得真的全不费力气,早知道这么容易,他就只带亲兵一人,动动嘴皮子就能搞定的事,干嘛还要搞这么大阵仗,浪费那么多时间埋伏准备。
亲兵脸上扬起喜悦,兵不血刃,还有什么比这样的胜利更让人兴奋?虽然赢得有些无聊,但结果是好的就好,他也不用担心违反军师的命令被处罚了。
“董副将,等等我!”跟上董合,入山谷,来到众人跟前,百姓们高举锄头铁锨欢呼,为他们让开路。
“大伙说说,应该怎么处置他们?”
董合唤停众人问,既是问自己带来的卫军,也是问饱受了虐待折磨的百姓,毕竟,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他从几年前被邱良拐坑骗开始,就深切地理解了这一道理,虽然他并不嗜血好杀,可当狠不狠,最后吃亏的只会是自己。
所以这三千叛军,即便他们全都跪地求饶,他其实也不打算放过他们。
当然,他肯定不会傻到自己来当这个下令斩杀已经缴械的降兵的恶人,比起他,有的是人对这些叛军恨之入骨!
果不其然,他的话音刚落,便有人大喊:“杀!杀光他们!”
“杀”字音起,四围便响起了一层层一圈圈震耳欲聋的响应:“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