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营区,来到后方,便是马厩所在,萧立疑惑着四下一番打量,“三爷来这马厩做甚?”
然而逐一仔细看过,却都不见宋凛身影,刚想着是不是帐守看花了眼,又见到马厩侧边最里处堆放草料的帐蓬外的栏口那儿有一道小门。
门开着,门外的泥泞地上还有一行脚印,看来宋凛是从这处离开了没错,但他会去何处呢?萧立缓缓靠近,也推了门走出去。
栏外不远处,是一片松林,笼罩在蒙蒙的雨雾之下,天色放亮,密林幽深寂静,萧立顺着脚印走进去,可一入林,遍有松针叶满地,看不出人走过的痕迹,萧立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胡乱穿行。
虽说是松林,但也并非每一株树都笔直挺拔,其间总有歪歪倒倒的树干挡路,或拦住半腰,或要迈高腿跨行,萧立走得异常艰难。
“三爷莫非是来这里练功?”弯腰钻过一根从半腰断开,斜倒在地上的枝干,萧立说完环顾一下四周,又摇摇头自我否认,“可这松林繁茂密集,在此练功,四肢都难以施展…”
继续往前,没走几步,忽地闻见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声从身后传来,萧立不由得浑身颤栗,心想这才三月下旬,当不会有蛇才对,可那嘶嘶入耳的声响…
绷紧了心神,萧立战战兢兢侧转回身,却见一条粗壮的黑斑牛蛇盘踞在方才钻过的那根断树的枝上,萧立心中惊惧,下意识后退,撞在另一根树干上,偏头又见侧旁近在咫尺的枝丫上一条蛇嘶嘶地冲他吐着蛇信子。
似被他慌乱冲撞踩踏的响动惊醒一般,须臾一瞬间,更有七八条蛇齐齐向他游来…
四平二十八年三月廿一日,巳时方过,赵拓还在睡梦之中便被宣威咋咋呼呼边跑边嚎的声音吵醒,“颀长兄!快醒醒!好消息好消息啊!”
揉揉眼睛翻个身坐起来,赵拓打着哈欠望着已经推门冲到自己床边的瘦小男子,“宣卜册,你这莽撞的性子可能改改?哪怕天塌下来,也要沉着稳重,喜怒不形于色,否则就你这模样,早晚被人算计利用!”
宣威“哎呀”一声,不以为意地打断赵拓,将他拉起来,“颀长兄,卜册的事你先放放,快起来,父亲那边有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
望望宣威那张如花绚烂的笑靥,赵拓半信半疑爬起身,穿好衣物便同他一到去见麓湖城守尉宣德。
彼时宣德正在内堂等他们二人,身侧除了随侍的仆从之外,还有两位体态雍容的老爷在客座上含笑地听他说话。
“郭兄,周老弟,能得你二位支持,宣某已经感激不尽!这一大早的,还劳烦你们亲自跑一趟,送钱又送粮,宣某这心中啊,实在是过意不去!”
“诶!这是哪里的话,守尉大人平日待我们何其不薄,而今您有需要我等出力的地方,我们兄弟两个自然义不容辞!”
左侧的长髯灰黑斗篷的瘦干老者捻须摆手,视线同右侧的胖脸长眉八字胡的貂裘男人交汇后笑得更加欢愉。
长眉男人拱手附言:“茂麟兄说得即是!我等虽是商人,但也懂得知恩图报,守尉大人您义薄云天,心怀天下,为了平叛,四处征兵集粮买马,我们兄弟有这个能力,岂能袖手不理!”
“那就…多谢二位了!”宣德不再客套,承情感谢,眉眼弯弯,目光却有些闪烁,看着长髯老者挺直脊背,似在等待他猛烈的风雨袭击。
果不其然,老者哈哈一笑,便开口说出了“但是…”
宣威赵拓走进内堂,“父亲,孩儿将颀长兄带来了。”宣威俯首行礼,又同在座的两位老爷请安问好:“郭太爷、周世伯。”
赵拓亦是拱手揖礼,几人寒暄几句,便让赵拓宣威也落了座在郭周二人的下手位。
郭茂麟的“但是”被打断,没能说完,微微耸起眉头,露出不悦,待看清来人,旋即又消散一尽,笑逐颜开同赵拓客套:“侍郎公子还真是仪表堂堂,年轻有为啊!独自一人来我麓湖城招兵请援,这般胆量,我老头子自愧弗如。”
“郭太爷谬赞,颀长愧不敢当,此次前来求请宣世伯,多有唐突,还望各位见谅勿怪!”
宣德脸上露出赞赏佯嗔道:“贤侄这是哪里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宣某身为一城守尉,朝廷国家有难,自当出力,何来唐突一说!”
“宣世伯说得即是,颀长失言了!”说罢看向对面的长眉周,“四平有您们这般一心为公的仁人志士,断不会轻易亡破!叛将程振兵马虽多,却不及我等万众一心,想来也蹦跶不了几天了!”
长眉周闻言却是一叹:“可惜,皇上已经不在,便是成功平叛,也看不见了…”众人听得提及宋祯,也都唉声叹气一番,宣威适时插话安慰:“好在还有大皇子三皇子坐镇,一样可以定国安民!”
宣德横着眼睛瞪一眼宣威:“国政大事,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宣威讷讷闭嘴,埋下脑袋,宣德不再看他,同赵拓解释,“贤侄,废话咱就别再多说,想必方才来的路上,你也看到听到了,这两位老爷为我们送来了钱粮,以备战用之需,院子里堆放的那一箱箱真金白银、如城高大的粮山,都够十万大军吃上半年了…”
赵拓颔首应是,静听下文,宣德面上露出无奈:“不过…”
宣德有些犹豫,虽然还未听到郭茂麟口中要提的条件具体是甚么,但他明白,这么多钱粮,这两个奸猾狡诈唯利是图的人自然不可能白给。
“贤侄,你也是个明白人…”
接收到宣德投来的暗示的目光,赵拓坦然一笑,起身站到堂中,同宣郭周三人拱手,后同郭周两个解释说道:“颀长不才,莫说出将入相,连普通功名尚未考取,所以凭颀长一人之力,应不了二位甚么请求,但若不介意,可以一说,颀长必将转达家父,竭尽全力满足二位。”
郭茂麟哈哈笑道:“侍郎公子果然爽快,那老夫就舍下这张老脸,不跟你们客气了!
诸位可以看见,院中那些金银,皆乃老夫所出,我们是做生意的,做生意,讲求的是诚信,是等价交换,想必你们也不愿看到老夫赔得血本无归罢!”
宣威心思单纯头脑简单,听到有条件,早就垮成个苦瓜脸,他还以为这二人当真是来帮忙的,不曾想是来趁火打劫的,望望抱着手仍旧笑着的赵拓,心中升起一抹愧疚羞赧,又不免为赵拓担忧——那几多钱粮,颀长兄想要带走,得付出多少代价啊!
叹口气,继续听,赵拓点点头,手中的折扇收好,“那是自然。”
“老夫的要求很简单,只有一个,为了更好地做生意,赚更多的钱帮助家国百姓,还望侍郎大人同户部那边打个招呼,免了我们郭周两家世世代代所有的田赋、关税、厘金、公债…”
宣德宣威同时惊诧出声:“世世代代?!”
还真是狮子大开口,免他们两家十年的赋税已是不得了了不得,还世世代代,真亏他能厚着脸皮说出来。
赵拓不见慌张,仍旧坦然笑对:“郭太爷倒是难为晚辈了,家父虽然官拜侍郎,主管却不过朝中礼仪、祭祀、餐宴、科举和外务活动等事,税收管理乃户部之职,便是颀长想应,家父也无能为力啊!而且,要求世世代代减免,着实太过强人所难了些…
不知郭太爷今日送来的银钱,可够二位几年的税收?”
赵拓的言外之意,郭茂麟送来的金银虽然不少,却远不足他所提要求获利的万之其一,免个一年半载倒还好说,其余的,断不可能答应。
郭茂麟似乎早就料到赵拓会拒绝,仍旧和颜悦色,“侍郎大人,权倾朝野,只要他肯开口,户部的卢大人岂会不应?”
“就是就是,我们兄弟拿出了自己的半数家产助你们度过危难,你们是不是也该拿点诚意出来看看?”
长眉周不似郭茂麟那般“好说话”,听到赵拓拒绝,脸色变得难看,暴躁的脾气压不住,不满怨愤又道:“谁不知道你们朝廷的官员都是假公济私的贪名逐利之辈,这么多钱粮,买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们还有甚么不满足的?”
似乎眼前站的就是那些被他称作贪赃枉法的黑心官员,长眉周面色铁青,将自己多年积攒下来的怨言一股脑儿吐了出来。
郭茂麟扬断他,不让继续“胡言乱语”,“侍郎公子勿怪,周老弟就是这么个脾性,不懂得拐弯抹角。”
赵拓摆摆手,未表露出半点难堪不悦,反正又不是说他,他才懒得同这种人置气。
倒是宣德,听得一脸黑线,吹胡子瞪眼,心道一句:“好你个周泼皮,连本守尉也绕进去一起骂,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宣威担心的只有赵拓,被骂两句又不会少块肉,他时常被宣德破口大骂蠢材猪头,他都没有介意,今天轮到宣德被骂,他不仅不气,看到自家父亲那副强压怒火的表情,反倒觉得心里痛快,直想大笑。
待看赵拓一脸轻松不觉困扰,便放下心来专心看他如何应对周旋。
又商谈一阵,赵拓始终不肯松口,郭茂麟捻着胡须站起来,“既然侍郎公子不肯答应,那这事,就此作罢吧,钱粮我们兄弟就怎么搬来还怎么搬回去,如果你们改变主意,再来敝府商议好了,不过,两日之后,老夫可就不在城中了,所以还请二位把握好时机,走罢周老弟!”
长眉周讷讷应声是,屁颠屁颠跟在郭茂麟身后走出了宣府。
二人一出门,便有如浪如潮的家丁仆从涌进来开始搬运钱粮,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方才还堆得满满当当的庭院就被搬空,只留下一片片杂沓混乱的泥脚印。
宣威站起身,望着庭院啐一口:“真不要脸!怎么会有这等无耻之人!”
宣德气得大拍桌子,“皇上死了,世道也就乱了,程贼谋朝篡位,那么多兵马,胜券在握,他们这些世家大户,平日里恭恭敬敬、表现得低声下气,但战乱当前,吃定我们为了平叛为了兵马再不合理的要求都会答应…”
“他们就不怕官府将他们当作叛军论处,关起来或者直接派兵绞杀了么?”宣威疑惑不解,区区商户,无兵无马无权,都敢公然挑战权威,不直接杀了难道还要留着过年?
赵拓笑他天真,“他们胆敢如此,自然不可能只做了一手准备,不看到院里那一片片泥印?虽然那群家丁仆从穿得朴素甚至可说破烂,但你想想,他们那么富裕,怎么会给自家的仆从那般破烂的衣服穿?带出来岂不是丢自己的脸?
还有,可有看到他们各自穿的鞋子,与衣物的破烂不同,他们每个人的脚上,都穿了质地良好的靴子…”
宣德反应过来:“贤侄你的意思,他们自己手下拢聚得有兵马?为了掩藏身份,才乔装打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拓晃动食指,否决了宣德的猜想:“不定是他们自己的兵马,他们有些话说得倒是不假,生意人,自然时刻想的都是如何做生意,做大生意,那他们的对象自然不可能只有我们一方,只要能够牟利,和谁做,又有甚么关系?”
“他们怎么敢?!”宣德惊得站起身,赵拓的话说得明白,郭周二人,必定已经同叛贼程振也做了生意,而且做成了,所以才那么嚣张,底气十足…
“世伯放心,颀长自有办法对付他们!”
赵拓面上的笑意更甚,撑开折扇在胸前摇了两摇,嘴角高扬,心中已有盘算。
郭周二人同程振也做生意,看来确实有了撑腰壮胆的雄浑势力,但他们不晓得的是,有时候助力,也可能变成阻力…
程振是甚么人?怎会容忍别人利用自己,还用他的名头势力去威慑恐吓旁人,既然郭周两个贪心不足,想得到更多更大的好处,依照程振的脾性,自然要将他们的所有好处抢到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