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立尚不知晓徐煌已经劝服宋致同程振结盟之事,更不知道,邱良便是因为此事而命丧黄泉,徐煌虽然有意将他拉拢共谋,但到底心有防备,绝不可能将所有的秘密和盘托出。
而眼下,徐煌又一副失魂落魄不言不语的模样,让他束手无策,心忧如焚。
四平二十八年三月十四,亥时近半。
“三皇子,再有一炷香的功夫,咱们当就能到京郊城外了!
但依杨某之见,就于城外驻扎,方为上策。”
杨思用手抹去越下越大,已经透湿眉发、鬓髯珠滴的雨水,一边挥鞭,一边粗着嗓门同齐驱并进的宋凛诋吼出声。
身后同样得得疾驰的马蹄飞响,更有武器哐啷碰撞、人马呼吼嘶鸣的嘈杂,瞬间便将他的话音淹没。
不怨他态度粗鲁,实是雨势太过凶猛,虽然早上临出发前就已料到入夜有雨,不曾想这般如瓢似泼,几要模糊视线,阻挡大军前行的路。
若不是这雨,他们戌时不到便就已经入得京城。
“已经派人传信通禀大皇子了吧?那边如何说?”没有听到宋凛回复,杨思难得地没有冷嘲热讽。
但宋凛似乎仍就没有听见杨思的问话,无奈之下,杨思只好快驾几步挡到宋凛跟前:“三皇子!杨某好声好气同你讲话,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无视杨某!是几个意思?”
被突然挡在面前的一人一马惊吓回神,宋凛凝滞苍白的脸色微微缓和下来,勒住马缰,略带歉意地回望杨思。
夜色本就朦胧,又雨势滂沱,他看不清杨思面上作何表情,但听其声色口气,必然不会好看。
“吾本无意冒犯将军,妄请见谅。”
“哼,有意无意,三皇子自己心知肚明!”一边说,杨思一边往路旁退,意在给后来跟上的兵马让路。
宋凛见状也让开几步,同时回身与萧远示意,让他领军先行。
“罢了,旁事勿争,杨某意欲城外驻军,大皇子那边可有传来消息?”
“大皇兄令吾等直奔东门而去,欲伏以待敌…”
杨思并不了解城中是何现状,不悦打断宋凛道:“伏击?开甚玩笑,于何处埋伏,又有多少叛军需要击溃?
若是小队人马倒还好说,这般浩荡庞大的三万精兵,莫说埋伏,能不被发现成功入京都成问题!”
宋澄不否认杨思所说在理,也正因如此,他才倍觉犹豫,心有忧思。
其实,派人同宋澄传信之后,同信兵一起带回来的,不只宋澄的口头命令,还有另一封几乎同时传来的未注名姓的密信。
亥时之前,趁他们途中歇脚之时,那信被人绑在箭矢之上,直接射钉在他靠停的顽石之上,不偏不倚,与他仅隔了半寸不到的距离。
而他之所以未将此事同杨思说明,甚至到现在都无开口之意,神不守舍,不仅因为其中内容与宋澄的命令吩咐大相径庭,更因为,书信之人,乃为萧立。
信上让他莫要直接回京,而是想方设法领兵移围至程振大军后方偷袭。
单看信中所言,并无不妥,甚至可说远比宋澄下达的命令明智可行,但让宋凛倍觉不安,难以释怀的,是这封密信本身——萧立为何会让人传这样一封密信与他?
为何不直接相见,却要通过此种刻意避人耳目的方式?莫非另有含意?
就萧远所说,他离京之前,曾在宫中遍寻过数回,都不见萧立身影。
彼时萧立究竟身在何处?四围又都是哪些人?
而今突然现身,却以此种非同寻常的方式,究竟是心怀鬼胎之人仿照萧立的笔迹、甚至强行逼迫他故意传信误导,还是萧立在消失不见的这段时日里,另有结识某些不明人物?
而代他传信的,便由那不明人物特意指派?
经过反复斟酌,宋凛坚信,后者的可能性最大。
可若如此,他便不能依照萧立信中所言行事——既然避人耳目与宋澄分开传信,那萧立背后出手相“助”之人,定与他们澄王一派立场相对,或是宋致?又或…
宋凛不愿深想,若萧立当真同程振勾结,他待如何应对?
不知不觉间,宋凛再次陷入沉默,久不答话,杨思终于不耐烦起来,“三皇子,你若果真瞧我等蕃兵蕃将不起,不愿同杨某商议,那咱们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杨某这便领军撤走,那道浑水,谁爱趟谁趟去,恕不奉陪!”
话毕,杨思毫不迟疑立刻喝令大军反向撤退,俨然一副蕃兵已不受天子管束,另属别国,前来增援,皆赖他们蕃王心地良善,不忍看到四平就此灭亡罢了的高傲模样。
萧远在前方听的身后动静,不知发生了何事,瞬间慌乱起来,欲命大军继续向前,却无人听他号令,只得奔回宋凛身边,求他指示。
杨思一脸冷笑、得意地将这主仆二人望着,心中甚是鄙夷,区区无能小儿,也敢不将我杨思放在眼里?当我杨思说话是放屁,那我就让你瞧瞧,什么才叫真正的大将之风!
“都给本将军麻利着点儿,跑起来!”
“杨将军!”经杨思这一刺激逼迫,宋凛终于拿定主意,不管萧立意欲何为,偷袭程振这一计策并无不妥,只要最终结果,乃宋澄与他所愿,又何必拘泥过程。
杨思闻言微微侧头,却不旋马正视宋凛,似乎做好了随时扬鞭疾驰的准备。
“将军智广,吾愧弗如,此后,愿听将军安排!”
“哦?三皇子怎的忽然开了窍来?杨某还真是受宠若惊啊!”杨思装模作样、口是心非表露恭敬,脸上的刀疤皱然缩短,半隐半现藏于皮肉堆积的沟壑之中。
好在他背对宋凛萧远,无人看见,否则必会让人恶心不适。
“不过在那之前,烦请将军听吾一言。”
杨思啐声冷笑,心道一句“就知道不会这般爽快简单!”但宋凛既已让步,他也知道见好就收,“三皇子讲来便是!”
四平二十八年,三月十四,子时,东门城楼百步以内,可以瞭望城心、外城各处的高越十丈的塔楼之上,宋澄与除郭宁以及有事迟来的、城西守将外的几大副将仍旧围坐一堂商议。
除他们几人之外,支越、乃至左相王衡也都出席在场。
关于今夜诱敌深入然后一网打尽的计划,众副将无不举手称赞。
“那该死的林茂,胆敢叛变,实在让人咋舌!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谁说不是!枉费了大皇子您对他们的苦心栽培!”
“如今死成那般模样,纯属自作自受!”
听众人你一言我一句捧高贬低,宋澄并不表态,端坐在上意味深长地将在场的几名副将一一打量了个遍。
受过王安林茂两人的教训,他现在可不敢再掉以轻心随便提拔人上位了。
支越直愣愣立在宋澄的身后,王衡则一脸疲惫的撑着脑袋斜倚在旁边的软座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忽然,姗姗来迟的、一黑脸大耳短须长臂的壮汉映入眼帘,王衡不由自主正正身子,神情防备地凝视起那人来。
此人便是右相张国远执意举荐、让守城护国的五旗参领周虎彪。
周虎彪行至堂内,先同宋澄王衡行礼问候两句,也不等宋澄安排赐座,便自顾自地走到塔楼窗台边上,一边眺望楼外情况,一边接下方才在门口听见的那几名副将所说的话。
“林茂的所作所为,虽然让人不齿,但若没有他的叛变投敌,我等又如何加以利用?大皇子今夜这出好戏不就唱不成了?”
宋澄等众都对此人并不熟稔,除王衡而外,他们甚至不知他姓甚名谁,只知其奉右相之命在城西戍守。
但一同守城已过数日,却还叫不出同守领将的名姓,任谁都觉说不过去,未免气氛尴尬,众人便都保持一副“你所言在理”的态度搪塞敷衍。
宋澄听他话中并无错处,又因另有忧虑,便未对其失礼之态多加苛责。
都已时过子时,宋凛酉时左右便派了人传信说援兵即将入城,可这都将近三个时辰过去了,怎的还无响动?
程振那边也是,处理好叛党林茂的事情之后,他便与王衡石鱼支越合计,策反了程振送来的三千叛兵中的十几人,让他们偷偷传信回去,说“大皇子已经完全打消了对林副将的怀疑,不仅如此,还又分了五千兵马与他。
未免夜长梦多,引人怀疑,林副将让小的们转告将军,今夜亥时到子时之间,他会偷偷将东城城门打开,让将军万万把握住机会…”
然而,事与愿违,他们在这处目不交睫地翘首以待,数个时辰下来,却始终不见城门那边出现任何动静。
疑惑询问的话正要出口,双臂抱胸倚墙眺望的周虎彪便一语道破了宋澄心中的不安。
“看来,大皇子您的策反之计,没能成功啊!”
转回头,难辨情绪地朝上座的宋澄和王衡笑笑,周虎彪继续说道:“在不然,就是程贼太过奸猾,不肯咬您钓钩上的饵!”
石鱼点头附言,面色凝重地同宋澄拱手:“不无可能,大皇子,想来程贼当是听着了什么风声,不然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岂会轻易放过!”
宋澄面露不悦,目含凶光:“你的意思,本宫不该打死林茂?!”
“末将惶恐,绝无此意,还望大皇子明鉴啊!”石鱼腾地一下站起身,慌忙行礼致歉,见识过宋澄的狠辣手段,他哪敢再往枪口上撞。
只不过…
周虎彪斜睨一眼欲言又止,怕死贪生的石鱼,不卑不亢地补话道:“杀不杀林茂,并无太大影响,只不过,将他悬尸城上,任万民唾骂指点,那便不好控制了。
人多嘴杂,难保此事不会传到程振耳里。
毕竟,这偌大的京城里,有多少人心,是向着他那边的,我们无从得知。”
听周虎彪分析讲明,宋澄羞臊得双耳绯红,面色难堪,却又无可反驳,只能鼓腮着两颊愤恨地将人望着。
他让悬尸的时候,只顾着泄愤,哪里想得了那许多,当时待在身边的,又只有支越和那唯唯诺诺、连气都不敢大声出的知府两个,对与错无人敢谏,做与否,全凭他一己之愿。
现在事情已经办砸,再来挑他的错处,又有何用?!
场面逐渐陷入尴尬,王衡心中尤为难受,虽不至于颜面尽失,但宋澄这次确实行为有亏,他身为左相,再如何觉得这周虎彪“出身”不正,言词失敬,也不能公然帮腔,失了身份体统。
石鱼的脸色,更加好不到哪儿去,他不禁回想起赵拓一字一句对他所做的交待,若是宋澄恼羞成怒,将此次诱敌深入不成的罪过算到他石鱼的头上,岂不成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叹口气,本欲解释,犹豫恍惚间,只见宋澄已经站起身,“今日议事,便到此为止罢!程振不肯上当,只好另寻他法!
你几个也莫闲着,多动动脑子,争取早日击溃叛军!
另外,三皇子那边,转烛,你亲自去查探一番,可是路上出了甚么意外!”
“是!”支越抱拳领命,应声即退。
宋澄继续强装镇定,“行啦,都散了罢,后续之事,待三皇子回城再议!”
宋澄话毕,也不管副将几人作何反应,直接搀着王衡便下楼走了。
石鱼长长松口气,心中慨叹总算逃过一劫。
其余两名守将交头接耳,各都一副事不关己、只要守好各自的防线不被叛军攻破便心满意足的模样。
只有周虎彪,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堂屋,许久都不曾离去。
四平二十八年三月十五,子时三刻,程振的主营帐内围聚的、为程劲平安归来而举杯庆祝的十来人,皆已酒足饭饱,醉意朦胧,人人脸上都挂着笑,欢欢喜喜,好不开心。
帐中新换了一张可供十人围坐的长桌,金柚色,鲜艳亮眼,四肢粗壮,程振甚是喜欢,喝多了,直接迈脚跨上桌面,踢开其上满摆的杯盏皿碟,呈大字躺开睡起觉来。
“将军,将军…醒醒,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