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下军令状后,徐煌悠悠回宫,好一阵的时间里都心情舒畅,连对那些个让他心烦厌恶的宫人都和颜悦色。
但因他老是阴晴不定,哪怕屈尊,宫人们也惶恐怵怕得丝毫不敢靠近,畏畏缩缩伺候,当他要与邱良庭中密谈,便如释重负欢欢喜喜退开。
两人肩并肩行走,徐煌已经恢复惯常的神态。
“你可愿随本少君去一个地方?”一边走,一边放眼四望庭中各景,徐煌面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尤为复杂,既觉清明愉悦,又倍感任重道远。
他想要离开这处让自己窒息疯狂的地方,想要彻底从徐璟孜的手中解脱出来,此次行动,便只准成功,不许失败。
邱良看出他眸中难掩的坚毅决绝之色,心下疑惑的同时,不自觉会心一笑,不论徐煌做何决定,将往何方,他都甘愿随行,只要大仇得报,哪怕海角天涯,也必相随。
数年的朝夕相处,他二人早已不同初时那般剑拔弩张,互相憎恶,而是成了可推心置腹、不言而信,甚至可同眠同坐的“好友挚交”。
虽然名义上,邱良仍旧不过徐煌的宠奴之一,但邱良自知,徐煌待他,与旁人并不相同,只是有些忽冷忽热,让他难以捉摸。
“你不好奇要去往何方?”
“你若愿讲,我又何必多问。”
“哈哈…”轻笑一声,徐煌忽然陷入沉默。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邱良,似乎想看出他对自己的仇人究竟还有几分恨意。
邱良并未同他讲过自己过往的恩怨情仇,但这世间的一切,只要他想知道,哪怕尘封了上百年的古往旧事,都能被他一一探清查明,比如四平皇帝、薨后周未央以及順仪袁梦,各人身上背负的惊天秘密。
也正因如此,他才敢同徐璟孜立下军状,上好的筹码在手,只要善加利用,哪怕吞并整个四平,也绝非甚么不可能的事。
只不过,见了太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并自己也杀人如麻血债累累之后,做不做皇帝,已经不再重要。
当然,他不否认这只是自己的一时意气,倘若当真功成身退,归隐山林,他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心生悔意。
所以他才同徐璟孜约定,只要他改变想法,匀秀的下一任君主,不论是谁,不论何时,都要无条件让位。
“你若报了仇,有甚打算?”
“嗯?”被提及自己的秘密,邱良一脸惊疑,“你…你如何知道…”
话问出口,不待徐煌回答,邱良又兀自轻声笑叹,“也是,怎么能瞒得过你!”
邱良不得不承认,徐煌太过出人意料,他虽能易容千面,却不及此人万一。
匀秀百姓口耳相传的有关徐煌的传闻,皆是实情,却也不过管窥蠡测,十之其三罢了。
真正的徐少君,远非如此,就连他,与之朝夕相伴贴心贴腹数年之久,尚不能完全看清道明,何况旁人乎。
而愈相处,他便愈加难以自拔,翼翼小心伺候,不遗余力追随。
彷若一个默默付出、无怨无悔,只要偶尔得些恩宠便心满意足的痴情女子,即便他自己嘴硬不认,也情难自欺。
“那赵颀长阴险狡猾,想要报仇,只怕不易…”邱良收回自己飘渺的思绪,不愿回答徐煌的问题,换句话说,不愿被徐煌看穿自己的真心。
闻言,徐煌不由失笑,“论阴险狡猾,他较本少君如何?”再擅伪装、城府深沉、虚情假意,还能假得过他?
邱良语塞,他二人,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他怎能和少君您相提并论!单论样貌音色,都差着十万八千里!”
“哦?我在你心里竟如此英俊伟岸?”看邱良话一出口赶忙后悔地别过头,徐煌得意地将脸凑了过去,四目深情,邱良不禁咽了咽唾液。
但徐煌并未吻他,而是迅速转身往右前不远的一方石凳走去。
“三日后,本少君便要启程前往四平,你若还想报仇,便随着一道前往罢!
但要记住,到了四平,没有本少君的命令,你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还有,四平认识你的人太多,你趁这几日,新制一张假面,其余事宜,本少君自有安排。”
受徐煌之意,邱良在对面的石凳坐下,“少君欲往四平作甚?”比起自己的血海深仇,邱良更关心徐煌此行的目的。
毕竟赵拓欠他的孽债,早就耽搁了不只一天两天,所以他并不急于一时讨回,反倒是徐煌,突然说要离开匀秀,千里迢迢赶往四平,必然有异,莫非,他是想逃婚?
徐璟孜要为徐煌纳妃一事,已经传遍整个匀秀,挑在这时离开,除了逃婚,邱良再难想到别的解释。
“本少君,欲亡四平!”
四平二十八年三月十四,午时,止央宫。
徐煌正与萧立详述袁梦入宫之前的所经所历,忽闻一阵凛冽的桢楠之香传来,少时便见同样身着黑衣、头戴幂篱、腰缚细丝软剑的两名男子从天顶落入房中。
“少君!”落地之后,两人同时抱拳列步徐煌跟前。
“何事如此慌张?”望望从天顶投射下来的微弱亮光,徐煌浓眉紧缩,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青天白日,这两人还穿着夜行衣、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前来相见,可想而知,所探得的消息,必然非同小可。
否则经他之手训练出来的人,不会这般无规无距。
只有在发生重大变故的情况下…只有在…
忽地意识到他二人将要禀明之事,徐煌双眼呆滞地站起身,背过脸朝向窗外,“邱良…可是回不来了?”
二人闻言迟疑,语中颤颤:“回…回少君,良公子他,在南衙府司…被…被活活打死了…现被悬尸于内南城口…”
萧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虽然他只见过邱良一面,且还被误会了自己与徐煌的关系,但将人杖责至死还悬尸城上,未免太过残忍暴虐。
“谁干的?”徐煌语中愤恨,咬牙切齿质问。
“是…是四平大皇子…”
“本少君问,是谁干的!”徐煌岂能不知道是宋澄下的令行刑,而今除了宋澄,还有谁敢动他的人?!
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管坐收渔人之利的宋致吗?
还是往蕃请援尚未回京的宋凛?
抑或受他救子之恩,声称愿效犬马之劳的程振?
更或者,中了毒仍旧瘫睡在床的废帝宋祯?
可笑!可笑至极!
幂篱黑衣们不明白徐煌话中含义,互相交换眼神,犹犹豫豫再次回道:“回少君,是四平大皇子宋澄…”
听到二人口中所说,徐煌再也按捺不住,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本少君问的,是谁,向宋澄那狗杂种告的密!”
徐煌已经气到口不择言,他现下所表现出来的,和先前萧立劝他去同邱良解释时所说的,完全是不一样的情感,或许,他也在自欺欺人罢!
同他自己一般,因为宋凛和白水的婚期将近,他不得不选择压制自己内心的爱意,即便有些感情,跟本不受他控制,哪怕一遍一遍自我警戒,也无济于事。
另一方面,徐煌所问,却也给了萧立一些提示。
他记得,萧远曾同他讲过有关亡驸马韩诺与赵拓,以及那个绑架了公主的邱良拐之间的复杂关系,当初在邱良拐的山洞里…
等等,邱良,邱良拐…
莫非…?
萧立恍然大悟,稳住徐煌后询问两名幂篱黑衣道:“二位可知,大皇子从昨日到今晨,一直同何人处在一块儿?”
“同大皇子一道于南门镇守的有副将石鱼和侍卫支越。”
“再无旁人?”
两名黑衣再次对视,确认无误后答道:“是,只在今晨,侍卫支越中途离开过两个时辰。但那时候,良公子已经受大皇子传唤,策马往南门去了。”
萧立了然颔首:“即是说,在支越离开之前,大皇子已经获悉了全部详情…”
说到此处,萧立不禁顿住话头,所谓详情,是指代的甚么,他其实并不知道,只不过根据徐煌方才所言“告密”二字,以及邱良受到宋澄传唤,大致推想,其间必有因果。
徐煌慢慢恢复了一些理智,顺着萧立所问,很快便理出事情的全貌——不论告密之人,是否就是石鱼,但与那赵拓,定然脱不了关系!
不,应当说,宋澄之所以查到是邱良偷偷劫出了程劲送还程振,必定是赵拓在背后蓄意引导。
看来,赵拓是早就认出了邱良的真实身份,即便为了瞒过他们的耳目,他还特地让邱良新制了一张人皮面具…
难怪,在支越生擒程劲之后,赵拓会主动请缨,让将其关押在他们赵府之中,看似为了迷惑程振,让他们的人无可探查;实则是为邱良营救程劲、从而增加筹码提供便利…
明面上,赵拓拜了三皇子宋凛为师,即是公然表明,他们赵氏已经决定立阵大皇子一派,但实际上,赵拓同郭宁一样,都在为右相张国远,也即二皇子宋致效命。
所以当听得赵拓请缨主动接下关押程劲的任务,他们都觉此事再好不过,虽然清楚他与邱良之间的过往恩仇,但徐煌胸有成竹,有他在,单凭一个赵拓,绝对翻不起任何风浪。
可他到底小瞧了敌人,算尽机关,却没想到赵拓其实已经认出改头换面、除了假扮林茂之时,几乎时刻都以幂篱遮挡了脸部的邱良…
“呵,真是…好一招借刀杀人!”
心灰意冷,徐煌颓然瘫坐于地,两眼空洞地将今晨邱良依靠过的门楣望着。
如果,他知道今晨一别,便为人鬼,他又怎会放任那不虞之隙狂生猛长,而固执地不肯低头解释…
如果,他提前看出赵拓的心怀鬼胎,是不是就能避免悲剧发生?
如果不是他,邱良不会假扮林茂,不会去同程振交涉,不会前去营救程劲而落入赵拓的圈套…
“好好,赵拓啊赵拓,你这般处心积虑地对付本少君的人,本少君是不是,也要还你一份空前绝后的大礼才说的过去?!”
四平二十八年,三月十四日,酉时将近,天上淅淅沥沥下起小雨,乌云黑压压笼罩,从城东渐渐飘向城西。
邱良的尸体扔就挂在内南城楼上,左腿小胫以上,虽被水火棍打得稀烂,但毕竟骨肉连筋,还软塌塌地挂在半身之下。
地上看热闹的百姓已经渐渐散开又回到各自要忙的事情身上,城头街上,不见一个玩耍嬉闹的小孩,因其模样太过血腥可怖,家中的长辈们全都禁止笑娃娃们外出疯闹。
而且,眼下也确实不敢再多大意懒散,指不定什么时候,便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土匪强盗”劫舍拆家,哄抢了财产甚至身家性命去。
同那当铺里的掌柜一般,落得个死无全尸的模样。
徐煌没有派人将邱良的尸体抢回来好好安葬,他说过,要送赵拓一份大礼,便决不食言。
然而自他说完那句话起,便如山一般静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不言不语。
两名幂篱黑衣请示是否还要继续监视宋澄,他也没有任何回应,最后还是萧立开口,才打发两人离去。
但萧立毕竟身处局外,不知邱良徐煌是否值得托付深信,更不知他二人之间有多深的情谊,便想出言安慰,也不知从何说起。
只不过,当他从徐煌口中的知有关宋澄身世的秘密、以及太皇太后欲立宋凛为帝的消息,他便下定决心,再不能让宋澄毫无底线地伤害利用宋凛,哪怕他将成为宋凛眼中背信弃义、卖主求荣的卑鄙小人。
但他要如何做,才能扭转全局?
依宋凛的脾性,哪怕知道宋澄有负于己,他也决不会同敌人联手来打压自己的兄长,以前不会,以后更不会。
所以若然果真为了宋凛着想,势必还得助他击退程振叛军。
可按如今的形式,要想徐煌与他并肩作战,共谋退敌之策,无异于白日说梦、天方夜谭。
且不说宋澄下令击杀了他心中在意之人,单其生父与他们徐氏的水火关系,也不容他留情犹豫半分。
只盼徐煌,莫要劝服宋致同程振联手叛国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