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南听得云娘询问绣线的事,张张口,有些犹豫,本欲解释而今霜泽宫外四处都有人把守,入内不易,万一被人发现踪迹,可能会给娘娘引来杀身之祸,但看云娘老泪纵横,似乎害怕连自家主子最后那么丁点希望都不能完成会抱憾终生,“推脱”的话,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只恨自己手无寸铁,又无权势,只能窝在这处破地苟且偷生。
再看袁梦张嘴咀嚼都觉费力,似已油尽灯枯,将与世长辞一般,则更觉苦痛自责,他若不能守好袁梦,待宋凛战捷归来,他又该如何交待…
“奴才再去想想办法,娘娘,您多少吃些,才有气力刺绣不是?”说罢看向云娘,“云姨,劳您好好照顾,我…这便走了,万一…”
余下的话,高南已经哽咽难出,未免勾引得她们主仆两个一同伤心落泪,便捏捏鼻子,深吸一口气,麻利转身退出了屋外,手里水梨终究没能入口。
高南不敢冒险潜回霜泽,凭他的“身手”,只怕还未靠近宫门,就已经暴露,从他偷取瓜果点心时旁听而来的消息看,皇帝虽然被废,但齐郁并未下旨要赦免袁梦,当初他们若未潜逃藏匿,说不定还能有人信他们清白无辜,彻查此事,从而免除一难。
可如今,他们“做贼心虚,畏罪潜逃”已成不争之实,齐郁已经下令,一经抓获,绝不姑息轻饶…
“唉…”再次长叹,高南心焦力瘁得恨不能直接投个湖一死百了,真不知这世上,是否有人比自己挖坑自己跳的他、他们更加可怜可笑。
“若是没有那群黑衣,若是没有听立公子的话…唉!”
高南垂头丧气走在狭长的林间小道上,不时回头望望,以便多些时间思考竟要如何才能人鬼不觉地将绣线偷出宫来。
“不然寻了平安公主帮忙?她素来与主子兄妹情深,定不会置娘娘死活于不顾的!即便不好靠近霜泽,也可由她出面,去内务府提些更好的绣线不是!
是了是了,瞧我这榆木脑袋,怎的不早点想到,那样也不至于让娘娘同我等奴才一起忍饥挨饿这许多天了!”
揉揉已经扁平得可贴后背的肚子,高南喜上心头,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咬嚼几口水梨,便迈着不再轻盈的步子往宋雯若的烬七宫方向走去。
行水宫。
杨柳搁下手中篼满换洗衣物的筐篓,慌手慌脚来到小印泽的摇床旁边将他抱起轻哄。
“方才吃过一些流食,莫不是又饿了?”看小娃扎开双手嗷嗷嚎哭,杨柳目光落向剩了半碗米粥的瓷碗,上前伸手摸摸,已是凉透,只好又将印泽放回摇床出门热粥。
自与支越成亲以来,她比以前忙碌不少,整日里缝缝补补、修修整整、东挪西放,又是为印泽编制摇床,又是为支越添置各样必备之品,好容易才将这间客房布置成适合三人居住、舒适又温馨的模样。
一边往膳房疾走,一边回想几日来的点滴场景,杨柳白皙瘦削的脸上不禁染上一团红晕。
她仍旧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嫁作人妇,礼事虽显仓促,近几日,也总不见支越身影,让她更少实感,但洞房花烛那夜的幕幕景象,却已在她脑中扎根深种,挥之不去,浮想联翩。
愈回想,她的双颊便愈渐滚烫,到最后,又变得悲喜交加,甚至忍不住掩面而泣。
“哭甚么!小少爷还饿着肚子哩!”泪滴到手心,她才回过神来,赶忙以袖拂干,浅笑嫣然地继续去忙手中之事。
待她温好粥,并提上半桶水准备喂完印泽再浆洗衣物而回到房间里时,支越已经将小娃抱在怀中逗哄得不再哭泣了。
看见自家相公出现,风尘仆仆、满面憔悴,杨柳只觉鼻头酸涩,又是心疼又是委屈,提着木桶站在门口巴巴地将人望着。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浑如三月;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浑如三秋;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浑如三岁;
她可算知道甚么叫“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同谁诉”、“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凝是君”了。
见她回来,支越也顾不得手中是否抱着小娃,便大步迎上前来将人揽进了怀中。
“娘子,为夫想你了!”将杨柳的头贴上自己的胸口,支越终于平和心安下来。
这几日为了宫里宫外的人事,他几乎不曾有过一刻缓歇,就在昨夜,还为有人神鬼不觉地将程劲劫走送还程振之变、一连三四个时辰脚不沾地地四下搜问盘查,直到半个时辰之前,方才查有所获,得空回来。
“我二人新近成婚,大喜未过,却让娘子日日空房独守,为夫着实愧悔难当,还望娘子莫要心伤怪罪…”
“相公何其见外,你我既已结发成婚…”说话间,杨柳抬起头来,待触到支越款款深情的目光,又羞臊地埋下,“好男儿自要顶天立地,为国效命,岂能被儿女情长捆缚身心,相公只管去忙正经事情,妾身同小少爷一切安好,无需挂怀!”
为使杨柳放下手中的木桶、食盒,支越只能退后一步将她放开,自己也将印泽放回摇床,待各自手上再无旁物,支越复又将人圈入怀中,紧紧抱住。
却不让她再说那等违心违愿、疏远客套的话,“娇妻可人,百媚千姿,万种风情,为夫安能不挂肚牵肠,日夜思念?”
说话的同时,也不管是否闭门掩扉,隔墙有耳,支越便低头含住杨柳如棉酥软、如蜜甘甜的唇瓣吮吸起来,双手更是按捺不住地抚上其胸前饱满,忘情忘我地搓弄揉捏…
“相公…相公…”杨柳毕竟初为人妇,青天白日这般燥渴,到底难堪羞涩,意欲推阻,却架不住男人攻势绵密,不出几息,便骨软肉酥,被支越抱上床塌一同覆雨翻云、尽享温存甜蜜了。
好一阵倒凤颠鸾之后,支越半支起脑袋,一边轻抚杨柳如玉洁白的肌肤,一边打量房内的摆设布置,“娘子,大皇子赏赠为夫一所宅子,作贺新婚,不然今日便搬了进去?”
杨柳眉目含春,闻言从支越臂弯里抬起头来,微有怔容:“宅子?可在京城?”她不得不惊叹,皇家之人出手当真阔绰,但也仅此而已,旋即便又躺下。
于她而言,除了过世的主子骆冰所在,四海皆非归处。
皇宫内院、豪门大宅她能住得,乡野山村、茅屋瓦房,她亦能安然自在。
见她并无任何欣喜之色,支越忽而变得局促紧张,直起半身一脸不安地将人望着,生怕她心中不愿,嫌他不能自食其力,连安身立命这等“小事”都得仰仗他人。
杨柳被他突如起来的动作神态带动情绪,眸中满是惊疑慌乱,穿好衣服也坐了起来。
“相公,何事烦忧?怎的这般愁眉不展?”轻抚其眉,杨柳目不转睛凝视支越,想要看出他心中所想。
虽然,与支越相识,总也不过几日,可杨柳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模样,不免担心,是不是出了甚么棘手之事,她自知无有为他出谋划策、排忧解难之能,但若蒙不弃,她甘愿倾力以赴。
而今这世上,除了印泽,便只有支越能让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
支越哪里知道自己不过皱皱眉头,杨柳便已经做好了不顾一切、视死如归的准备,待看她目光灼灼坚定不移,并无半点鄙夷嫌弃,才展颜露笑,重新将人圈抱入怀。
他二人确都彼此误解,暂不明了对方所思所想,又各都有何顾虑担忧,然此时此刻,两心已然交织缠绕,合而为一,自无需再费唇舌多言解释。
“娘子,辛苦你先行一番收整,待今日事了,为夫便来迎你出宫。”
当支越再又与杨柳几次云雨巫山尽兴翻腾,出得行水宫来,已是一个半时辰之后。
他仰头望望天色,心道不妙,赶忙理正衣冠,本欲以惯常那副肃重威严的神态、匆匆飞身前往南门复命的,不曾想腿脚酸软、身心飘然,竟使不出一点气力运功…
“完了完了…”强作镇定走过几名宫门守卫跟前,待确认无人注意到自己的异常之后,支越方才寻到一处墙角靠上去。
他一脸惊异地捂住自己的双腿,感受它们不住地摇晃颤抖,生平头一回有了焦急胆战、惊恐万状的奇妙之感。
再回想自己信誓旦旦同宋澄所做保证,则更觉俯仰有愧,后悔不迭。
两个时辰之前,在查出将程劲放跑之人的真实身份之后,支越便趁着传审嫌犯的那点空闲,借以腹中辘辘又疲累困顿的由头,同宋澄告了一个时辰的短假,欲赶回行水宫同杨柳见面温存,以疏解连日以来的相思情欲之苦。
宋澄念他毕竟新晋成婚初尝人事,自然龙精虎猛燥渴难耐,同为男人,岂能不知他心中所想,故而未加阻拦,由了他去。
只让他莫要耽搁太久,否则误了正事,必不轻饶。
谁知这一去,竟然两个时辰不曾回,只怕眼下,宋澄正怒不可遏等着对他“严加惩处”…
受罚挨骂倒也罢了,若被旁人窥见他这副不堪狼狈、焦头烂额的神态,那他支转烛这半世英名,怕要毁于一旦,荡然无遗的了。
不敢深想再多耽搁,支越终于收整心绪尝试重新发力运功,好在根底深厚,又有相应准备,倒还顺利。
当他竭尽全力赶回南门,守城的兵卒长见他出现,便匆匆来告:“支侍卫,大皇子让您先领了罚再去府衙寻他。”
支越嘴角抽动,应一声“知道了”,后不情不愿从怀中拿出两张百两银票,让大家闲暇之时买些小酒解馋。
卒长兴高采烈,一边回说“那怎么好让您破费”一边将银票揣进腰包,脸上笑意浓浓,对着支越点头哈腰,连连道谢,出手如此阔绰,又生就一副出尘脱俗的不凡气度,再看他则更多几分恭敬倾佩。
兵卒长言语谄媚,态度浮夸,支越窘迫得无言以对,再强忍尴尬寒暄几句,确定宋澄确无旁事交待之后,才转身离开。
望其目的朝向,毫无疑问径直赶往的南府衙司,接过银票的兵卒长回走几步,与值守的几名小兵疑惑嘀咕:“不是说领罚的吗?怎么直接往衙门里去了?”
其中一名四十见长的老兵汉闻言笑笑,“卒长,这您就不知道了吧,大皇子说的‘领罚’就是指您包里的那两张银票!”
“这是怎么个说法?你同我详细讲讲!”卒长到底年轻,不如老兵那般闻多识广,哪怕职高一阶,遇到这等“逸闻琐事”,也只能虚心求“教”。
老兵汉扬起下巴,显得得意洋洋,“我老汉虽不曾在大皇子手下当过兵,但我吃的饭,可比大皇子吃的盐还多,我入兵入伍的时候,他还在玩泥巴过家家呢!”
另一个年纪稍轻脸方的兵士冷嘲一声打断道:“你就可劲儿吹吧!大皇子是何等人物,人家幼时把玩的,那可都是金银珠宝,咋能同你一般,玩那甚么烂泥巴!
还有啊,要说吃盐,你家要是吃的起那许多盐,当初也不至于送你一个十来岁的小娃娃入伍杀敌送死了罢!”
老兵汉遭人揭短数落,气得满脸涨红,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只能瞪大眼睛“你…”个不停。
方脸兵还想再说,兵卒长却懒怠多听,打断两人,“行啦行啦,吵吵个甚,说重点!”
见不惯老兵汉那副得瑟得不可一世的模样,方脸兵直接答道:
“其实也就是,大皇子素来不以皮肉之苦为惩戒的手段罢了,说甚么打两下踹几脚,伤疤一好,会犯的错还会再犯,不顶用!”
被人抢了说话的风头,老兵汉心有不甘插嘴补充:“但罚钱可就不一…”
“哦。”兵卒长听到此处,先前的疑惑好奇,顿时烟消云散,再无心听他两个逼逼叨叨。
冷哼一声,撂下一句“真不晓得,这点事情,有甚值得你们得意骄傲的?难怪入伍入军数十年,还只是个守城守门的大头兵!”后,便摇头晃脑、趾高气昂地大步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