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楚瑜神情恍惚,任由小黑将他驮着,缓缓而行。突然后面蹄声急来,回头只见一人向他招手,正是赵德。
辽兵退后,无德就跟他说可以自行下山了。赵德自然喜不自禁,对他拜了又拜,其间更多的是感激指点武功的恩情,随后拜别无争,便下了山。
“凌楚瑜,你走了也不知会我一声,太不够意思了。”赵德颇有埋怨道。
凌楚瑜道:“你自己有腿,干嘛要叫你。”
如今赵德身手不凡,已非往昔,他一人踏足江湖,自是不用担心。若跟了自己,反倒是危险重重。
赵德与他并排而行,说道:“你要去京城?”凌楚瑜点头道:“得让杨家知道四郎和五郎活着的消息。”
佘赛花年事已高,丧父丧子之痛,定然难以承受。若她知晓还有三个儿子活着,兴许会高兴。
赵德叹气道:“不知道我爹接到兵部丧报会怎么想,会不会后悔买官让我入伍。”
凌楚瑜道:“赵德,伯父既然能让你参军,自然是想你报效国家。男儿马革裹尸,总好过浑浑噩噩,伯父当以你为荣。”
赵德却自豪不起来,道:“咱们前线拼命,换来的又是什么?我已不打算再从军了,听说你现在是什么教主,等见过我爹后,我加入你们怎么样?”
凌楚瑜一怔,奇道:“你想加入苍云教?你好好一个富家子弟,为何要入江湖。再说了,我教现在四处树敌,可不太平。若你想加入其他正道门派,我倒是有些办法。”
赵德鄙视道:“看把你能的,自己都自身难保,还介绍我去名门正派。我都打听了,你们虽和武林格格不入,可若国家有难,也是义不容辞。我对朝廷是失望了,但辽狗杀我同袍,这个仇不能就这样算了,所以我想加入你们,既不用理会朝廷的恩恩怨怨,又能杀辽狗,岂不一举两得。”
苍云教虽有义举,但都是每逢外敌入侵,国危民困,才下山济世救民,并非好战之徒,更多时候是修身养性。只是高时和仇东时这两任教主将苍云引至歧途,欲要和天下英雄争锋。
凌楚瑜拗不过他,心想他定是受挫才一意孤行。苍云教素日里较为清苦,除了不禁酒肉,跟和尚无疑,便答应了下来,想着等赵德自己待腻了,自然会离开。
两人结伴过了滹沱河后,赵德要回老家拜见双亲,而后再上苍云山。凌楚瑜则要进京,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从五台山到京城路程并不远,而沿途均路过北方重镇。宋辽大战刚过,两国边境极为敏感,生怕对手互派细作,故而盘查尤为严格。
为了避开潘仁美的地盘,凌楚瑜从正定镇(石家庄)南下,直奔京城。沿途城郭破损,良田荒废,士卒懒惰,百姓穷苦居多,方知战争带来的后遗症,叹息不已。
对辽作战不可谓不对,但赵光义操之过急,第一次北伐已经显露宋朝一统后的国力匮乏,虽几年发展,稍有恢复,可在没有足够了解敌国和充分准备的前提下,二次北伐,导致惨败,将国力掏空,一时间难以恢复,不得不转为守势。
好在宋朝仍有良将,能扼守城池,堪堪可守。辽国多骑兵,又不擅攻城,只能如往常一样以小股骑兵袭扰,即便是夺取一些小城,也自当摒弃,这才让大宋喘过气。也正因如此,耶律休哥才千方百计结交苍云教,想利用它的势力为内应,可步步蚕食,达到一统中原之梦。
如今仇东时已失去教主之位,耶律休哥的阴谋告破,本是大喜,可他定不甘心,定会让上官家助仇东时夺回教主之位,这也是凌楚瑜只身前来京城的缘由,要打听一下上官家下一步计划,提前做好防范。
越接近京城,城镇也越加繁华,似乎不受战事影响,一片繁荣景象。凌楚瑜此时不知心头是喜是悲,是喜大宋百姓恢复繁荣,还是悲他们不懂边境战争之苦。他轻声一叹,没有多停留一刻,疾驰而去。
开封府位中原腹地,黄河下游南岸之滨,土地平摊,沃野千里,农耕兴旺,四通八达,经后梁、后晋、后汉、后周在此建都,人口密集,商业繁荣,也造就了京城繁华。
若天下太平,这里建都未尝不可。但如今燕云在辽国手中,中原门户打开,成了它口中的肥肉,倘若骑兵南下,开封无险可守,仍有辽国战马奔驰。到时候国都只能迁移。国之命脉若移,民心定然大乱。
曾经太祖皇帝眼见如此,提议迁都洛阳,是言“拒山河之险而去冗兴兵”,想以洛阳的山峰为塞,以河水为池,形势险固,易守难攻。但是当时百官无人支持,因为多年征战致使洛阳破败,重建会劳民伤财,故而在其弟、如今皇帝赵光义的劝说下,放弃迁都。
凌楚瑜对京城并不陌生,只因为之前不曾涉朝局,故而没有留心。可现在以军事战略的眼光来看,开封虽经济繁荣,交通便利,无山川之险,四战之地,形势涣散,不利于守,只适合初期发展,若想长久之计,还得以洛阳或长安为都城为上选。
为了弥补地利不足,开封府多年来不断完善,三重城墙,城高池深,城内建筑规整,道路宽阔,易守难攻。饶是如此,周围无险可守,若敌兵来犯,将城包围,就像旺洋中一小岛,孤立无援。
开封一切都如记忆般熟悉,可物是人非,不一会就走到天波杨府前。
他依然记得,第一次送镖而来,因为误了时辰,三师弟被七郎一拳打了出来,他愤愤不平,就和杨家几兄弟交起手来。可谓不打不相识,后来自己也成了杨家一员。
府门口的家丁瞧了他一眼,衣服还算整洁,头发参差不齐,用一束发带就这样扎起来,让人感觉像个落魄无门之人。
他站在府门外良久,抬头看着“天波杨府”的门匾,一言不发,怔怔发愣。
家丁觉得奇怪,上前问道:“这位…少侠,这是天波杨府,有何指教?”他本想称他“公子”,但见他身后黑马矫健,寻常人家可没有这等良驹,便以为他是个游侠之类。
凌楚瑜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家丁,面孔极生,恍然道:“杨家男丁几乎都死在两狼山上了。”想到这里,不由神色黯然,道:“劳烦通传一下,就说…就说…在下拜见佘太君她老人家。”
家丁见他欲言又止,心下生疑,问道:“敢问少侠尊姓大名,有何事要见太君?”
“凌楚瑜…”他说得极为小声,颤颤巍巍,那家丁听不清楚,却见他眼眶湿润,心想或许是遇到什么难事,想让杨家替他做主。可杨家自从老令公和几个公子死后,杨府皆妇孺,在朝势力大大减弱,人微言轻,又如何能替他做主。
那家丁问道:“少侠,请你说清楚些…”
此时从府门缓缓走出一道倩影,年约三十岁,虽一身寻常衣装,却遮不住她雍容华贵的气质和惊人的美貌。
“何事?”那美妇淡淡一问,语气透着一丝威严。
那家丁恭敬道:“六夫人,有人求见老夫人。”
美妇“哦”了一声,抬眼一看眼前这个落魄之人,样子依稀可辨,忽然娇躯一震,惊道:“你…你是…”
凌楚瑜低声道:“弟妹,是我!”
那美妇突然叫了一声,道:“你是凌大哥,你没死,你没死。”她忽然朝里面大喊道:“娘,娘,凌大哥没死,他没死!”说着说着,眼泪也就流了下来。
这美妇正是六郎妻子,当朝郡主柴美容。她捂嘴哽咽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这就去告诉娘。”
凌楚瑜却摇头道:“岂能让娘屈尊前来,当我这个儿子亲自前去拜见。”说罢随着柴郡主入了杨府。
绕过万马奔腾的影壁,正堂前站着一群妇人,居中老妇人白发苍苍,手拄龙头拐杖,威严不输男子。她一见来人,倒吸一口凉气,忽然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好在左右各有一名妇人及时将她扶稳。
“我的儿…你回来了。”老人神色慈祥,眼泪汪汪,慈母盼着游子归来,是惊喜,是牵挂。
凌楚瑜扑咚一跪,把头重重一磕,颤声道:“金沙滩上双龙会…杨家男儿惨悲凉…”他起身走了一步,又跪了下来,磕头说道:“大哥延平替君死…二哥延永乱分尸…三哥延光最可怜…被马踏成路边泥…”
他一步一跪,一跪一磕,一磕一说,“四郎朔州落番邦,唯有五郎得悟道,五台山上落发僧。可叹七郎最凄惨…百尺竿头万箭凌…令公被困不甘辱,怒碰石碑气节存…不孝孩儿命残喘,本无颜面再相见,但见母亲思念伤,唯有叩首来相告…母亲,孩儿回来了!”
佘太君带着一群妇女站在大厅外,也是泪流满面,啜泣不成声。世人都知杨家金刀令公杨无敌威震雁门,七郎八虎威名远播,却不知金沙滩后,天波杨府满门妇孺,一身缟素。
“我的儿啊!”佘赛花惊呼一声,颤颤巍巍将他扶起,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用那苍老而温暖的手轻抚凌楚瑜脸颊,道:“苦了你了。”凌楚瑜也是哭成泪人,浑身无力,颤抖起身,又倒了下去。还好有两名妇人将他搀扶起来。
待入了正堂,凌楚瑜将前后之事说了,佘赛花听罢,却没有怪责四郎、五郎之意,只是朝四郎之妻孟金榜、五郎之妻马赛英道歉,说嫁入杨家,委屈了她们。二女也非寻常人,得知夫君生还,已是喜不胜收,更何况两人境遇皆是身不由己,也坦然接受。
六郎杨景因驻守边疆,无缘相见。佘赛花知他如今贵为教主,所谓人各有志,自有担当,也不强留在杨家,或是让他和六郎那般当兵,只是让凌楚瑜先且住下,陪伴几日,以慰藉思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