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楚瑜一路翻山越岭,眼看南京城就在眼前,忽生登高而望的念头,据说牛心山能窥视整个南京城,颇为壮观,向路人打听后,策马而去。
大约行了一个时辰,凌楚瑜来到山脚之下的一家客栈,已经是正午之后,匆匆用了饭后便登山,心想若时间来得及,或许能在山顶观夕阳。
这里四周群山绵延逶迤,峻岭叠嶂,山峰上巨石嶙峋,一步一景,甚是奇观。行至山腰,只见下方一处村寨,农田方正,切割如块,炊烟袅袅,颇有意境。原地吹了几阵凉风后,便再往上登。
景色怡人,不知不觉便登到顶峰。峰顶陡峭高悬,极为险峻,不远处有一八角凉亭,亭内有人歇息。凌楚瑜没多在意,便往东眺望,这南京城尽收眼底。
南京城北边崇山峻岭的燕山山脉,西边是太行山,万里长城宛若长龙横卧在群山之上,形成一道屏障。而这南京城便是北方重要城镇。往东便是渤海,而南边,正是中原地区,只要过了南京,便是一马平川,故而这南京城乃整个华夏门户。
这北方之患,早在商周便存在。周幽王的“烽火戏诸侯”,便是这北方戎狄入侵。后来春秋战国,诸侯割据,北边诸侯为抵御这些游牧民族,各自修起了长城。在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又将原先诸侯修筑的长城连接起来,东起辽宁虎山,西至甘肃嘉峪关,万里有余,工程浩大。
“哎,可惜了这大好河山,燕云一失,中原便岌岌可危。”凌楚瑜瞧了这南京城,不由感叹,如此重要的军事重城,居然拱手相送,若不是太祖赵匡胤统一华夏,凝聚国力,大辽铁骑可不费吹灰之力踏平中原。
“是啊,好好一座城池,居然落入外族手中!”凌楚瑜忽生警觉,转身一看,一儒雅文士已然伫立在旁,他年纪约莫六十来岁,一袭青衣,丝带束发,天庭饱满,丹唇外郎,眼神黯然地远眺山下南京城。
“老先生!”凌楚瑜深深一躬,心想着在这南京城内,竟然也有如此爱国之士,不由心生敬畏,道:“小子才疏学浅,让老先生见笑了。”那文士转过脸来,一双眸子精纯无杂,仿佛能看穿人心。他打量了凌楚瑜几眼,道:“你也奇怪,别人登顶是看风景,你却在忧国忧民,断然不是南京城内的子弟。”
这南京城落入大辽之手,民风渐渐被潜移默化,已少有年轻人能有如此爱国之志了。
凌楚瑜心头一凛,坦白道:“老先生目光如炬。晚辈乃大宋子弟,此番出门远游,为了增长见闻,刚才登高不禁有所感叹。”文士点点头,道:“如今年轻人能有你这般关怀国家之人,实在难得。要过来饮一杯茶吗?”说罢转身朝凉亭而去。凌楚瑜此时才想起来,方才那凉亭内有三人在歇息,想来就是这文士,可他竟悄无声息出现在身边,实在匪夷所思。
文士主动邀请,凌楚瑜不好拒绝,走近凉亭,才知它立在一块崖边凸出的岩石上,下方是万丈深渊,看了都胆战心惊。那文士已经坐下,身前一方石桌上,赫然是一副棋盘,上面黑白二子交错,杀得难解难分,才知这文士方才在自奕,汗颜道:“晚辈打扰先生下棋雅兴了。”那文士摇摇头,道:“这山中冷清,我自觉无对手,无趣的很。”他抬眼看了看,道:“小兄弟可会下棋?”凌楚瑜略懂一些,并不精通,怕扰了文士雅兴,道:“在下棋艺稀疏,老先生若找人对弈,找我就无趣了。”那文士不以为然,道:“无妨,好过自己下。”凌楚瑜见他并没有放过自己的意思,只得叹气道:“既然老先生不嫌弃,晚辈只有奉陪了。”
“坐,看茶!”文士缓缓说道。身边一短粗大汉打开身后的箩筐,从里面拿出一个一尺高的炉子。炉内炭火尚存,那矮大汉又从箩筐里拿出几块木炭,放入炉火中,再从另一个箩筐内拿出水壶、茶具一应物件,开始烧水泡茶。
“收!”文士又淡淡说道,身旁的另一个男子双手如飞,只听嗒嗒声响,棋盘上的棋子渐渐减少,而都进入棋罐内。凌楚瑜不禁讶异,眼前这个男子眼疾手快,看来武功极高,而烹茶汉子的两个箩筐重达百斤,他能一肩担上这峰顶,想来也不是泛泛之辈。而这两人听命于眼前这个文士,想来他身份定也不简单。
“小兄弟,你先手。”文士颇为大方。凌楚瑜心知这围棋先手有优势,他本应该谦让,奈何棋力低微,生怕老先生不尽兴,也不多让,道:“那晚辈先行了。”说罢右手捏起一粒白子,入手温文如玉,质感细腻,定非凡品,将白子落在自己右上的占角处。
俗话说金角银边草肚皮,这一手可占据有利位置。文士微微一笑,手执黑子落在自己右下的占角处,然后二人又各自占一角,是极为常见的开局四手棋。
凌楚瑜棋力不算高,又对眼前文士心存敬畏,故而小心翼翼,下得极慢。而文士却游刃有余,落子飞快,这更让凌楚瑜紧张。
“公子用茶!”矮汉子用粗嗓子说道,递过一杯清茶。凌楚瑜闻着茶香,顿时神清气爽,再细闻之下,有股优雅清高的自然茉莉花香,看茶汤黄绿明亮,赞道:“好一道茉莉花茶。”他虽好酒,但常出入醉人间,那里琴棋书画,茶酒烟果应有尽有,听多了尝多了,都略知一二。
文士笑道:“你也懂茶?甚好,尝尝再落子,不急。”凌楚瑜浅尝一口,滋味醇厚鲜爽,而且两种花香交互融合,口味清淡高雅。茉莉花在唐朝时被认为是玉骨冰肌、淡泊名利的象征,代表士大夫的气节。自古就有茉莉花一出,百花不香一说。凌楚瑜如今一尝,果然不愧乃“天香”之名。
茶入口后,凌楚瑜觉得精神畅快许多,再观棋盘,已是豁然开朗,落子渐渐快了许多,文士微微一笑,落子丝毫不逮,转瞬间便落了二十一着,笑道:“你不急于争锋,着力布局,眼光颇为深远,虽棋力平平,但心算却不亚于常人。”
凌楚瑜得他夸赞,不由汗颜道:“老先生取笑了,以晚辈棋力也只能在三四十手之间,再下几手,便不是老先生对手了。”文士笑而不语,继续落子。
待二人下至五十手后,白子布局渐渐被压制,凌楚瑜低头沉思,决心主动出击,抢夺边角。下得五六手后,虽杀得几招,却始终冲不破黑子层出不穷的包围圈。
此边角已被封死,但凌楚瑜还不想放弃,便在这狭小范围与对手剧烈绞杀搏击,说了也奇怪,他吃子越多,优势反而越小,最后反被文士拆、扳、压三手棋杀得丢盔卸甲。此时日已西偏,温和黄光照在棋盘上,凌楚瑜登时觉得有种大势已去的感觉,左手握杯,右手执子,不知该如何落子,额头汗水如豆,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此时丹田内腾出一丝柔和真气,直冲头顶,凌楚瑜仿佛醍醐灌顶,顿时清醒,恍然道,“如今这边角阵地已失去,又何必纠缠这一席之地,不如放弃,另寻生路。”想到这里,右手落子在边角一处后,目光移到中间地带。
文士微微错愕,这一手表明凌楚瑜已经放弃这边角,但他离开之际留了一白子在此,极为精妙,成了他直入腹地的跳板。他微微一笑,想来棋艺平常之人,极容易陷入一隅之地,凌楚瑜却能及时抽身离去,还不忘留下后手,不至于边角完全落入自己手中,这等巧思布局,着实少见。
凌楚瑜深吸一口气,渐渐平复心情,在中路跟文士又厮杀起来。他此刻杀法凌厉,招招意在抢占,欲夺得中路优势,再杀将回去,便可立于不败之地。他自知棋盘力低微,不敢言胜,不败已经大胜。可文士依旧不紧不慢,落子毫无破绽,虽是防守,却如深海暗潮,藏足杀意。
二人又走了二十余手,各有心思布局,层层推进,态势犬牙交错,斗得难解难分。凌楚瑜凝神贯注,已近乎往我之境,神识像入了棋局之中,忽觉眼前这些黑白棋子如同一招招武功,在相互对峙切磋,犹如动手比武。
忽然眼前文士发难,一掌推来,直取自己小腹。凌楚瑜大骇,不知为何他居然对自己动手起来,右手随念而动,至右到左,将文士圈了进去,解了中路之危。文士却右掌斜劈,从左路飞来,如黑夜飞星,将左路照亮。凌楚瑜倒吸一口凉气,心想绝不能让他抢了左路优势,左手并指而出,使出一招“桃花灼灼”,欲将其半路截下。文士遇此一招,躲避不及,便中途变势,与凌楚瑜交了几手后,陡然一变,往左下角而去。
凌楚瑜心砰砰直跳,打从和文士交手开始,心就一直悬着,他不明白为何眼前文士忽突然对自己下手,也万万没想到他武功竟然如此之高。他一招招精妙无比,招式前后相承,浑然一体,凌楚瑜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武功,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后背已湿透的凌楚瑜愈发艰难,面对文士层出不穷的攻势,已经渐渐露出颓势,招式随着他越走越偏,心想不妙,若在偏离下去,若文士忽取中路,岂不是无力回天。他这一年来历经苦难,意志非常人能及,能在这危机关头寻求生路,若换了旁人,非生出轻生执念不可。
他大喝一声,使出“三剑无往复”剑意,右指陡然掉头,回援中路。那文士显然是微微震惊,右手连拍四掌,劲力均不相同,聚、点、罩、扑,紧密相连,环环相扣。凌楚瑜心生异样,这四招均是围棋杀着下法,这文士居然能以棋入武,以棋招化为武功,让人身处瑜棋局之中,实在匪夷所思。
凌楚瑜不敢大意,右指接连点出,使出凌家枪法中的“指点疆场”和“画龙点睛”,犹如两支突袭利刃,直插那文士腹地。文士始料未及,被杀得打败而去,凌楚瑜瞧他大势已去,便想追问为何突施暗手。
“你内功修为着实不错。你便是凌楚瑜吧!”文士冷漠的声音如天外之音传入耳朵,凌楚瑜打了一个哆嗦,神识清醒,定睛一瞧,文士正端坐在自己对面,像从未发生过凶险的打斗般,他脸色陡变,道:“方才······方才是什么回事?”他确信刚才那身临其境的交手绝非做梦。
“你低头看看!”文士端起茶杯轻声说道。凌楚瑜依他所言,低头一瞧,登时魂飞魄散,这棋局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刚才自己明明和文士交手,那这棋局又是何时落子?
“怎么回事?”凌楚瑜惊魂未定,看着眼前那深不见底的文士。老者淡淡说道:“方才你我已经神驰飞外,这棋局便是你我交手所致。”凌楚瑜难以置信道:“不可能!方才老先生明明和我交手,又关这棋局何事?”文士瞧他有些丧失理智,解释道:“刚才是我以棋局之变,引你神识入棋局与我厮杀,你我意识神游,似在搏斗,实则每一招都是在下棋杀招,均落在棋盘之上。”
凌楚瑜听得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这世间竟有如此幻术,再看棋盘上多出的几手,与方才交手情形再一一比对,竟相吻合,道:“老先生为何如此······”转念一想,刚才老者竟提起自己名字,不由心生警觉,道:“老先生为何知道我姓甚名谁?”
文士微微一笑,道:“先下棋,难得遇上有趣对手。你若赢了,我再告诉你。”凌楚瑜眼下没有办法,这文士武功深不可测,只得先随了他的意思,定了定神,道:“老先生,刚才我中路两子抢得先机,大局初定,只要我稳住当前局势,您非输不可。”
“是吗?”文士双眼忽然寒光迸发,没有之前温和儒雅之态,凌楚瑜被他气势所摄,脑袋一旋,两眼发黑。又听文士道:“凌少镖头且看清楚,到底谁是黑,谁是白?”
凌楚瑜目眩神迷,晃了晃脑袋,看着棋盘上的黑白双子忽然暗影重重,一时间竟瞧不清黑白来。他心想这定是文士布下的障眼法,聚目凝神,却发现自己白子变黑,文士黑子变白,揉了揉眼睛,确认无误,失声道:“怎会如此?”
此时文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黑白交融,太极无量。这黑便是白,白便是黑,就看你如何对待了。”
说罢手下落子,定在“入”位七八路上,冷冷说道:“七之八,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