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徐枫已做好了充足的思想准备,但当他真正看到苏州府周边乡村的场景时,仍是有些触目惊心的感觉。
几只瘦弱地野狗慵懒地卧在已撂荒了的土地上,破败的房屋一望无尽。诺大的村庄也是空空荡荡,徐枫走了半晌都不见一个壮年的男子,只有些老人和孩子。
老人坐在家门口晒着并不温暖的太阳,孩子们穿着粗布衣裳,沾满灰尘的脸上洋溢着点点的笑容。
“你去问问那个孩子,他的父亲去哪里了?”徐枫如此吩咐苏州通判道。
“是。”通判应了一声,走过去与那小孩子说话。小孩子说了两句,就转身向身后的老人方向跑去。通判也折返回来,说:“回徐大人,他的父亲去驻守淮河江防了。”
“去了多久?”徐枫仍是望着那老人和孩子问道。
通判犹豫了片刻,说:“三年了。这孩子今年六岁,他已不记得自己父亲是何模样了。”
“徐大人,壮年的劳力都去当兵了,家里的地荒了,但朝廷的赋税还得收。”徐枫身旁的一名学生上前说道:“这样的孩子在这里随处都可以见到。”
“那如果交不上税又该怎么办呢?”徐枫侧头望向了通判。通判的脸有些涨红了,低着头答道:“朝廷会宽限些时日。”
“可时日到了还是交不上税呢?”徐枫紧追不舍地催问道。
通判尴尬非常,这犹如公审的问话确实让他无言以答。两旁的学生拥上来说:“交不上税就抢人呗!村里有儿有女的被抢走了大半,卖了孩子还可换些钱来。”
通判心慌意乱,忙解释:“徐大人,我们也着实为难。朝廷要银子,我们收不上来也只有…只有出此下策。”
徐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天下变乱,不是哪一个人的过错。”
“徐大人明察。”通判高高地拱了拱手。随徐枫而来的学生们却是互相瞅了瞅,面上带了些不悦的神色。
徐枫向前走着,村民都呆立在道路两旁,目光呆滞,瘦骨嶙峋,宛似非洲的饥民。徐枫自打有记忆以来,这样贫困的人民也只有在电视上见到过。但那也是非洲或者东南亚一带的难民。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情状的中国人,心里当真是感慨万千。
他边走边看,边看边问:“本官所见都是老人和童子,为何不见年轻的女子呢?”
跟着徐枫的青年学生们都面面相觑,非常惊讶于这位为民做主的官长为何会问出这样一句有失体统的话来。所以大家都保持了沉默,没有人搭腔。
但通判大人是官府的人,别人不答他不能不答。“回徐大人,我大明理学昌盛,女子当守妇道,不应见外男。所以大人前来,她们自然就躲回屋里去了。”
“哦。”徐枫恍然大悟,又问道:“可我在南京时也见过钱牧斋的夫人河东君。她为何不避外男呢?”
这个问题颇有些尴尬,通判也一时词穷。他绝不能说出类似“柳如是不过一区区青楼歌姬”这样的话,可不如此说又该怎么说呢?他憋了半天才呵呵笑答:“钱夫人自然不能以俗礼视之。”
徐枫点了点头,没有在说什么。“理学…理学…”他念叨了几句,忽然想起中学语文课上学过的阿Q正传。主人公阿Q不过是对吴妈说了句放肆的下流话,虽说言语孟浪,但吴妈却要跳井自杀,却也令徐枫这个成长在新世纪的中国人觉得不可理喻。
他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了句:“看来理学不仅禁锢了人的思想,更阻碍了经济的发展。”
跟在他身边的学生忙道:“徐大人不喜理学,难道向往心学吗?”
“心学?”这个词儿徐枫倒有些耳熟,忙问:“是阳明心学吗?”
“正是!”这学生重重地点了点头。
徐枫呵呵笑了,说:“我既不信理学也不信心学,我信的是科学。”
“科学?”学生和通判大人都是一脸茫然,齐声问道:“何谓科学?”
徐枫说:“科学不是什么具体的学问,但却是很好的方法论。总结起来不过四个字‘实事求是’。眼下最紧要的是尽快让咱们江南的农村恢复生产。我已下令朝廷管控苏州府的物价,可仅仅控制物价是不够的。更要紧的是物资得跟上。要想让物资跟上,这里的土地就不能撂荒。”
通判虽听不太懂徐枫的话,但大意还是明白的。于是他答道:“徐大人也看到了,苏州的壮劳力大多都入伍参军去了,剩下的也有一部分为了生计,只能去城里做短工。要想不让土地撂荒,那也得有人才行啊。”
徐枫步子忽然一停,身旁的通判有些猝不及防,也急忙停下脚步,险些摔了一跤。
徐枫笑道:“通判大人不用发愁,我心里已有了计较,咱们打道回府吧。”
他将脚跟一转便向回走。跟他来的学生们好像还不尽兴,上前劝道:“徐大人体察民情不过半日,这就要回去了吗?”
“我已知道这里的情况了,临近的几个村子也是大同小异,看一个就已经明白了。”徐枫说。
学生们互相瞅了瞅,又有一个站出来说:“徐大人,实不相瞒,我们今日的集会正是冒辟疆冒学士和陈子龙陈学士发起的。他们听说了昨晚徐大人在酒楼的慷慨激昂,对大人十分钦佩。”
徐枫吃了一惊,道:“哦?他们已经知道昨晚的事了?”
“现如今苏州府已无人不知了。”学生答道。
那通判已羞臊不堪,深深地把头低着,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对!”另一个学生接口道:“冒学士和陈学士对大人的钦佩之情犹如高山仰止。大人若真的为民做主,就不要太计较个人得失,多多体察下情。”
众学生接着便纷纷拱手向徐枫拜了一拜。徐枫也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明朝这些酸儒,就会玩道德绑架这一套。”他只是在心里想着,但没有说出来。
这时,一个老妇人蹒跚地走了过来。她头发凌乱,衣服上也满是补丁。她直勾勾地望着徐枫,问了句:“你可是新来的官?”
“放肆!”通判上前喝道:“这是南京来的徐枫徐大人,还不跪下说话!”
“呦,是新官呦!”老妇人正要俯身跪拜,徐枫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扶住,说:“老阿姨,您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吧?”
老妇人边流泪边说:“大人呦,我们一家可不得活了。老头被官府的人打死了,两个儿子也给拉去当兵了。一晃眼两年,也不见个踪影。全家也只剩下我这老太婆和一个刚满月的小孙女。大人是白日青天呦,就可怜可怜我们,给条活路吧。”
这老人说的感人至深,学子们纷纷举袖拭泪,更有甚者背转过身去嚎啕大哭了起来。
徐枫的声音也哽咽了。他重重地扶着这老妇人,说:“老阿姨,我们一定会努力让百姓们过上好日子的。”
老妇人一怔,不懂“老阿姨”是什么意思,但她想了想也就明白了,无非是给自己的称呼,便笑着点了点头。
他瞧了瞧老妇人身上穿的破烂地棉衣,问道:“老阿姨,最近天气冷,您这衣服保暖吗?”
老妇人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说:“暖不暖的都无所谓了呦,能有件衣穿不给冻死便知足了。”
“阿姨今年高寿了?”徐枫接着问。
“今年四十三了。”老妇人答道。
“四十三?”徐枫吃了一惊,眼前的这位老太太怎么看都在七十上下,实际年龄居然是四十出头。他想到在自己生活的年代,这个年龄的女性都还不能被称为“老人”。她们还会上街买衣服、染头发,一眼看去甚至还会误以为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呢。
“唉,‘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徐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深刻地感受到了明朝政府的无能,感受到了民间百姓的困苦。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的心里绝不会产生如此强烈地冲击。
徐枫沉吟了一下,说:“阿姨,你还年轻。朝廷会帮助你们的。既然土地荒芜了,稻子不能种了,那咱们就种棉籽和桑苗。阿姨你说好不好?”
老妇人愣了半晌,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啥叫棉籽和桑苗啊?”
徐枫耐心地解释道:“那是做衣裳用的。咱们村男丁不足,可土地也不能荒了。咱们要充分利用资源,种可以做衣服的东西来。”
“好是好,但那棉籽不能吃,只够做衣服穿哪里能够呀?”老妇人仍然顾虑重重。
徐枫笑着说:“棉籽可以长出棉花来,桑苗长大了也可以养蚕做丝绸。这些咱们都可以拿出去卖,换来了银子再去别的地方买粮食不就可以了吗?”
老妇人吃了一惊,道:“啊?粮食可是活命的东西,人家能卖吗?”
徐枫笑着解释道:“如果人家也吃不饱当然就不卖了,可有些地方收成好,不愁粮食吃,自然乐得把粮食卖出去换成银子?”
“哦。”老妇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这样的话,倒是行得通。”
徐枫点了点头,才又直起腰来对身后早已是目瞪口呆的通判和学生们说:“你们瞧,这就是科学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