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马氏就在女官的簇拥下来到了侧殿,这时候马氏的身份已经天翻地覆了,张昭华和其他几名秀女都要站起来,避到一边去。看马氏的样子,似乎想要她们不必多礼,但是还没开口呢,女官们已经道:“身份有别,高低已分,不可同日而语了。”
之后张昭华就看到武定侯家的两个女儿一前一后都过来了,想来是也知道了马氏是太孙妃的事情,也都过来给马氏行了礼,之后殿里约摸有八九个秀女了,但也只有八九个,再没进来人,张昭华眼睛一扫,发现除了自己和吕氏,其他都是文官武将的女儿。也就是说,九个人里,只有自己和吕氏是真正平民家出来的。
吕氏能入选其实并不惊讶,她脾性好,长相周正,虽然进了馆子才习了字,但是不妨碍她特别认真努力,这一个品质不仅张昭华觉得很赞,连女官们也爱这种肯下功夫学习的人。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这一点她是偷偷听到的,晚上值夜的女官们曾经小小地议论说吕氏的面相,说吕氏头圆额平,是女子九善之首,其他秀女虽然有九善之中的其他容貌,但是没一个像吕氏这样头型头型珠圆玉润地,没有一点点的棱角、凹陷部分,在额头方面,也平整光泽——这话是真的,吕氏的头真的很圆润,在这个时候被认为是极为上等的面相。
所以估计皇帝也是信这个的,郭宁妃也信,因为当年就是郭宁妃的父亲给皇帝相面,认为此人贵不可言,郭宁妃和她的兄长郭英郭兴就是因此而富贵的——如今吕氏的面相就是九善之首的面相,据说有这样的面相,是有“邑封之贵”,皇帝自然要留下她配给儿孙。
之后她们被带回诸王馆,这一次回去,女官们待她们都不同了,因为她们都是很确定要做配皇子皇孙,尤其是马氏,已经是金口玉言说出的太孙妃了,自然是众星捧月一样地服侍她。
只是大家似乎都听说了那一日殿上的事情,看到张昭华都有一点忍不住笑的感觉,因为都听说这一届秀女里面,有个胆大的,竟给皇爷唱了赶牛调——这个胆大的,可不就是张昭华吗。这种笑其实不是恶意的,也不是嘲笑,但是宫正嬷嬷这一次却很严厉地管束了她们,包括这样取笑张昭华的女官们,也一并受了罚。
宫正嬷嬷心里是清楚的,如果按皇爷的意思,他其实更看上张氏。
马氏和太孙暗通曲款这件事儿,大家心里知道,但是当然不会流露出半分端倪出来,这一轮选阅,皇爷终究是遂了太孙的心意,选了马氏做太孙妃。真正了解的人,就比如宫正嬷嬷,觉得太孙是可惜了,舍了美玉看上了石头。
而其中最失落最难以释怀的就是张昭华了,命运好像又在她可以掌握住的时候悄悄从她手心里溜走了。她一会儿想到天禧寺里的大和尚乐呵呵的声音:“因缘已成,无法改变;有些因缘,只要有心,未尝不可以改变——”一会儿又好像听到宫正嬷嬷说:“你要知道事无尽善的道理,你将来是什么归宿,也许并不在这一场谋划里。”
那我的归宿,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道理还没等她想明白,尚服局已经送来了冠服,有一套皇太孙妃的冠服,有六个亲王妃的冠服,还有两个亲王世子妃的冠服——尚服局的人回话说是皇爷的意思,同时带来了消息,皇爷下令让皇太孙先成大礼,已经命外廷考究太孙大婚的仪注了。
皇太孙先成大礼,那就是很明确地说明,太孙虽然在辈分上低于皇子,但是在国章上是高于他们的,他先成亲然后再轮到皇子,就是很明确地对外廷的喻示。
张昭华也看到了马氏在女官的服饰下试穿冠服的场景,说实话,她的服饰真的非常华丽端庄,比如说这一套在受册、助祭、朝会时候穿的礼服,就是冠饰九翚、四凤花钗九树,小花数如之。两博鬓九钿。青质绣翟的翟衣,编次于衣及裳,重为九等。青纱中单,黻领,硃縠逯襈裾。蔽膝随裳色,加文绣重雉,为章二等,以緅为领缘。大带随衣色。玉革带。青韈舄、佩绶。
当然还有常服,是真红大袖衣、霞帔、红罗裙和褙子,衣用织金及绣凤文。诸色团衫,金绣鸾凤,唯不用黄。同时还要配以犀冠,刻以花凤。首饰、钏镯用金玉、珠宝、翠。腰带用金、玉、犀角。还有特制的山松特髻,假鬓花钿配上。
所以她们这些秀女中,只有马氏的身份是定下来了,其他八名,都还没有决定,不知道是皇子妃还是皇孙妃。
马氏看着自己身上的冠服,微微被织金辉耀的光芒刺了一下眼睛。
这冠服是无比的合身——可是只有她心里知道,如果不是自己努力挣来的话,今天这套衣服就是别人的,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
着别人穿上。
况且她心里还有那么大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如今更成了心头挥之不去的疑团和阴云。
她和太孙的相识是个偶然,但之后的无数次相遇就是她自己谋划和费尽心机得来的了。她向太孙展示着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她知道太孙爱读书,就遍读先人儒家的典籍,这书中的道理她没有学进去,只是知道可以在和太孙说话的时候用得上,而且每次她这么说,就会博得太孙的赞赏和喜爱——
她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她用温柔和情投意合编造了一个大网,而太孙终究是落入了网中。当他终于说出非她不娶的话来的时候,马氏反而有一种说不清的茫然了。就这样了么?她觉得自己的意志消沉了,就好像费尽心力爬上了一座山,站在山巅上一看,也不过如此罢了。
但是还是有一个人的出现,让她意识到,自己爬上的这座山,原来还可以有其他捷径可以让人快速爬上。这个人,她甚至从来都没有见过。
只有一个名字,永城张氏。
这个事情说起来也许太过骇俗了,因为这个名字是从周颠的嘴巴里吐出来的。
周颠是谁?不是金庸笔下那个“明教五散人”之一,而是一个疯疯癫癫的人。
周颠,元末明初建昌人,十四岁的时候,忽然发了疯癫,在南昌集市上讨饭,嘴里说着乱七八糟的话,因为姓周,大家就忘了他本来的名字,都叫他周颠了。这人疯疯癫癫到了三十岁,每次南昌有了新官上任,他就去官府去求见,官员问他要告谁的状?他就说:“我要告太平。”
这句话当时没人能懂,因为那个时候天下是太平的。
不过数年而已,元朝天下就大乱了,英雄辈起,杀无宁日。等到皇帝朱元璋攻克了南昌之后,就见于南昌东华门道左,有男子一人拜于道旁,这个人就是周颠,皇帝问他干什么来,他就又回道:“告太平。”
似乎两句话,已经有了不同的含义。
当然这个周颠很讨人厌,因为总是缠着皇帝,反反复复地说一些听不懂的疯癫话。一会说“虱子二三斗”,一会说“婆娘要造反”,皇帝终于烦了,就叫人用大缸把他盖在缸底下,堆积上木材点着了烧。用了多少柴火呢,“五尺围芦薪”,估计他已经烧熟了,打开一看却发现周颠一点事情都没有,在里面睡觉,头上只是冒了点热汗而已。
朱元璋这时候感觉他不是个普通人,让人带他去蒋山上的寺庙居住。过了几天和尚来报告说,周颠因为跟小和尚抢饭吃,一气之下绝食半个月了。于是皇帝亲自去看他,发现周颠精力充沛的一点也不象半个月没吃饭的样子,于是朱元璋赐给他上好的酒席吃,吃饱后把他关在空屋子中,不给他饭吃一个月,一个月后去看,发现他还跟从前一样。
周颠显露出来的神异不止这一次,比如说攻打皖城的时候,没有风,不能行船。皇帝问他怎么办,周颠就说:“只管行,只管有风。无胆不行。”于是诸军泝流而上,不过二三里,微风渐起;又不十里,大风猛作,扬帆长驱,直达目地。
后来皇帝忽然命令一个侍卫将周颠引去准备将他溺死,但是去了很久之后两人一起回来了,那个侍卫说周颠太古怪,杀不死。
周颠似乎知道皇帝的心思,问他讨要了饭食,然后整顿了衣服来到皇帝身边,说:“你要杀我。”皇帝也一本正经地说:“快要被你烦死了,不敢杀你,且放你离去。”
周颠就这样走了。
但是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情,皇帝不会如此深信他就是个活神仙。因为洪武二十二年的时候,皇帝生了重病,几乎快要死了,药石无效。
但这时候忽然来了个赤脚僧人,对皇帝说:“周颠仙人派我来给你送药了。”问题是皇帝吃了这个药,病居然痊愈了。这时候赤脚僧人也走了,皇帝回忆起周颠的种种不同,就亲笔写了一篇传记,记录周颠的事迹,最后感叹道天下岂有神仙,尽妖妄耳。但是看到国初周颠仙之事,则又历历皆实,又不能称之为假。所以认为周颠就是那天地间自有的一种仙风道骨。
皇帝做了二十七年的皇帝,难道还说假话吗——多次下旨去寻找周颠,在周颠曾经居住的匡庐也查看过,但是都再没有找到他了。
但是马氏的父亲,却在回乡祭祖的时候见到了周颠。
周颠对他说:“我周颠也。谓大明天子有说,托汝寄语天子,燕入人家,永城女当大贵。”